二
文学院日本文学专业的大一新生瞳星爱上完了当天所有的通识课,第一次踏进了图书馆大楼的地下层。
一早,天便阴沉沉的,到了中午仍是乌云密布,还下起了雾气般的牛毛细雨。现在若不是梅雨季节,她也许会欢迎下雨,视其为适度湿润大地的上天恩泽。
“形形色色的小草挂着露水,开着小花。”
她忽然想起了伊藤左千夫的《野菊之墓》。可惜这句话完全不符合她此刻的心境。
听说那地方闹鬼……
因为她要去的,正是被学生们传得玄而又玄的图书馆大楼地下层。梅雨天的校园本就格外沉闷,眼下又是下着阴湿细雨的傍晚,要去的还是个传闻颇多的地方,心情郁闷也是在所难免。
小爱特别爱看书,平时常去图书馆。而且在图书馆学习也比在家里效率高。大学生活才开始三个多月,图书馆已经在她心中占据了非常特殊的位置。
可她从未去过图书馆大楼的地下层。当然,这是因为她也没什么事要去那儿办,不过她对那个地方还是有点兴趣的。
因为她听说,那位刀城言耶的研究室就设在图书馆的地下层。
刀城言耶是个耐人寻味的人物。他既是以“东城雅哉”的笔名推出了许多变格侦探小说和怪奇幻想小说的作家,又是在全国各地探访民俗的怪谈收藏家。他的另一重身份则是业余侦探,尽管这并非他本人所愿。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十多年里,言耶在各地遭遇了三十余起离奇事件,而其中的大部分都勉强算是被他“解决”了。之所以说得这么模棱两可,是因为“怪异现象在事件落幕后依然存在”的情况比比皆是。即便如此,言耶还是莫名其妙地成了大家公认的“名侦探”,恰似他的父亲刀城牙升——从战前到战时,牙升以“冬城牙城”的名义屡破奇案,人称“昭和名侦探”。乍一看,言耶仿佛是继承了父亲的衣钵。
实则不然。遭遇事件也好,破解谜团也罢,都不过是机缘巧合。言耶往往是在种种因素下被迫卷入的,而且他与父亲之间还有些唯有当事人才懂的棘手纠葛,因此言耶本人极度厌恶别人称他为“名侦探”。
所幸刀城言耶的主业蒸蒸日上。身为作家,他成就颇丰,广受读者爱戴。不仅如此,他还出版了《民俗学中的怪异事象》(英明馆)这样的学术专著,成了在学界小有名气的市井民俗学家。
久而久之,有佛教背景的京都私立大学——“无明大学”的校长堤下玄学便对他产生了兴趣。玄学本就是“东城雅哉”的忠实读者,也非常认可言耶在民俗学领域的成就,所以想请他来无明大学当教授。虽说这位校长素来在理事会说一不二,可这个尝试终究还是过于鲁莽了些。据说他退而求其次,提出聘言耶为副教授,奈何理事会还是坚决反对。
毕竟言耶只是业余学者,最要紧的学术业绩也远远不够。换成作品在文坛广受赞誉的老文豪,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希望。可言耶写的是大众文学,年纪也才三十出头,能让理事会同意请言耶当暑期课程的特聘讲师就该知足了。
谁知堤下玄学非要给刀城言耶安排一间研究室。对于一年只做一两次特邀讲座的讲师来说,这简直是破格的待遇。不过因为教授们的一再抗议,这个计划也无奈泡汤了。但玄学没有就此放弃。图书馆地下层刚好有一间几乎已沦为堆房的空办公室。经过玄学的一番谋划,这个房间被拨给了言耶。
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了玄学始料未及的失算情况。在他兴高采烈地提出上述邀约时,刀城言耶竟一口回绝了。
原来他没征求过当事人的意见啊?!
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但这份强势正是堤下玄学的名片。所以这一回他也是坚持己见,最终如愿以偿。不过听说当事人言耶问了一句“能否将那间屋子用作书库”,从这个角度看,双方也算是互惠互利了。
“怪异民俗学研究室”。
听说那个房间的门旁挂着名牌,上面写着这么几个字,简称“怪民研”。言耶并非全职讲师,却将拨给自己的房间命名为“研究室”,据说这也是他的幽默感使然。
特聘讲师刀城言耶的威名就这样在无明大学的学生里传开了。不过平日里几乎没人见过他。因为言耶的大本营在东京鸿池家的别院,连那里他都很少回。毕竟他一年到头都在各地查访民间传说,搜集怪谈。据说刚开始还有不少学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去怪民研看热闹,可现在已经没人去了。这也难怪,谁让他总是不在呢。因而那种谣言也自然而然多了起来。
听说那地方闹鬼……
照理说,这种流言本该招来更多的来访者。毕竟校园里都是学生,真有几十号人跑来怪民研验证传言的真伪或者寻开心也不足为奇。
刚开始确实有,但很快就没影了。不久后,新的流言渐渐传开。
听说那地方是真有问题……
不过说来也怪,学生们迟迟没有听说怪民研“怎么个有问题法”。要是真有人在怪民研经历了什么非比寻常的怪事,理应瞬间传遍全校才是。
因为谁都不肯说……
新的传言在高年级学生中蔓延,但谁也不知道事实真相究竟如何。传到小爱这个大一新生的耳朵里时,就更是扑朔迷离了。
真讨厌啊……
小爱站在通往地下层的楼梯口,不自觉地在心里嘀咕。
她平时都走图书馆大楼的正门,穿过大堂以后爬上正前方的楼梯,去二层的阅览室。今天却在大堂中间右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到头再折回来,驻足于通往地下的楼梯前。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是头一回见。
要从这儿下去啊……
小爱并不胆小。她只是觉得只有傻子才会去那种地方瞎逛,再加上她有异于常人之处,躲还来不及呢,又岂会特地前去。
万一撞见了呢……
她自幼便能偶尔察觉到妖魔鬼怪的存在。发现只有自己能“看见”那些东西时,她受了不小的打击。
“你跟外婆一样呀。”
不过听到外婆的这句话以后,她便是由衷地欣喜。
小爱的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关西人,但小爱的外婆原籍却是冈山县的濑户内市。眼看着孩子们(当然也包括小爱的母亲)长大成人,相继独立,在丈夫(小爱的外公)去世后,外婆便搬回了自己出生、长大的故乡兜离之浦,住回了老家。
据说外婆的外婆是波鸟镇的“祈祷师[2]”。当年每个村镇都有这么一个所谓的“民间宗教专家”。外婆继承了自己外婆的天赋。搬回故乡以后,她自己也当起了“祈祷师”。总而言之,外婆继承了老祖宗的能力,而小爱也从外婆那里继承了同样的能力。
得知自己的“力量”隔代遗传给了外孙女后,外婆便悉心指点,教小爱如何跟这种力量打交道。小爱来乡下过暑假或者探亲时,外婆也是一边陪她玩,一边言传身教。多亏了外婆的教导,小爱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奈何看得见的时候怎么着都能看见,再不乐意也是白搭,所以她此刻才会在楼梯口犹豫不决。
视野中的地下层走廊已是一片昏暗。外面小雨淅淅沥沥,所以楼内光线不足。可就算不是这种天气,走廊的阴森也不会打丝毫折扣,充斥着让人不想下去的氛围。
真讨厌啊……
小爱第二次在心里嘀咕,缓缓走下楼梯:毕竟是外婆托她办的事,都走到这儿了,总不能掉头回去吧。
走到楼梯底部时,视野忽而转暗。她朝走廊左右看了看,只见天花板上的电灯光线微弱,怎么看怎么让人不安,仿佛再闪几下就会悄然熄灭似的。
沿走廊向左走,在第一个拐角处左转。前方不远处的左侧墙上有团亮光。光是从开了个口子的长方形空间漏出来的。走到亮光前一看,敞开的门洞左侧挂着名牌——“怪异民俗学研究室”。
还真有啊。
找不到这间屋子的话固然麻烦,然而当它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时,小爱却生出了某种奇怪的困惑,就好像小说里虚构的东西突然蹦了出来。
“打……打扰了。”
里面好像有人,所以她边打招呼边往里走。
“哇……”
走着走着,小爱不自觉地发出惊呼。
尽管能从走廊上看到研究室的一角,可藏书的数量还是突破了小爱的想象。书架不光是墙边有,还有好几列横贯室内空间。那些书架遮挡了视线,没法一眼望到深处。于是小爱只能绕着书架往前走。
除了书架上一字排开的书,书与书架之间的缝隙里、书架的顶端、研究室中间的工作台、深处靠窗的书桌上和地上都堆满了书。
简直跟旧书店一样。
这便是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感受。但小爱很快就推翻了这个想法。
跟旧书店不太一样……
“被大量书本环绕”是这间研究室和旧书店的共通之处。但小爱总觉得,这里还有某种不同寻常的特质。
哪里不一样呢?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在细细环顾四周的过程中,片刻前并未出现在视野中的东西突然宣扬起了自己的存在。就好像它们之前一直隐藏得很好,直到此刻才现身于她面前。
那是埋藏、夹杂在大量书籍中的木雕面具、草编人偶、纸船、圆镜、陶质摆件、好几根绳子、大大小小的壶、狐狸和狼的雕像、打磨得如美玉般光亮的石头、和服丽人的黑白照片、露出几行陌生古文的和纸卷轴……全是些极有可能具有民俗学意义的东西。
那些怎么看怎么有故事的东西,都被相当随意地放在研究室各处。
这……这是……
小爱感觉到了它们散发出的骇人气场。凝眸观察后她竟发现,这样的东西不是在研究室里随处可见吗?
原因就出在这儿吧……
小爱确信,这间研究室之所以有“闹鬼”的传闻,肯定是因为显然很有来头的东西(里头搞不好还有需要妥善供奉的东西)齐聚一室,却又被乱放一通。哪怕考虑到室内的电灯只开了一半,她还是有种自己被瘆人的玩意儿团团围住的感觉。
难道老师什么都感觉不到吗?
小爱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但她很快便想起刀城言耶本就很少来这里。想必对他来说,这间研究室不过就是存放书籍和藏品的仓库。
有趣的是,在打量这幅杂乱无章到极点的景象时,小爱竟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说不定这些东西都是按照刀城言耶独有的思路分门别类摆放的……
不能……吧。
小爱摇头推翻了自己的猜想,绕过近处的工作台,再绕过一列书架,来到了研究室深处的书桌前。
桌上有一沓四百字一页的稿纸。一见稿纸,小爱的心跳瞬间加速。
搞不好是老师正在写的小说。
她也知道擅自翻看是不对的,可就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于是垂眸看去。
谁知第一张稿纸的第一行写着丝毫不像怪奇幻想小说的标题——《青春脉动》。边上还有个陌生的名字——“天弓马人”。日语是念“Tenkyu Mahito”吗?
会不会是老师的新笔名啊?
可这名字跟东城雅哉差太远了。看到“天弓马人”这个名字,小爱最先联想到的是希腊神话中的半人马,这并不契合刀城言耶的一贯形象。
小爱抱着疑念查看起了书桌上的东西。就在这时,几本杂志引起了她的注意。其中有一本是她也看过的文学杂志《柘榴》,另一本名为《新狼》的杂志她却闻所未闻。拿起来一看,像是同人志,封面上印着天弓马人的名字和作品名《朝霭的气息》。此外还收录了小松纳敏之的《偏光》、泉薰子的《拦住流沙》、弦矢骏作的《胧月夜的香味》、夏目雪寿子的《曲解》等等。
是纯文学吗?
小爱翻了翻杂志收录的其他作品,无奈得出了这个结论。换句话说,这些杂志也许和刀城言耶全无关联。
哦,我要见的就是他吧……
这个人肯定是我们大学的研究生或别的什么学生,在给老师当助手——今日来访的目的终于和“天弓马人”这个名字挂上了钩。就在小爱恍然大悟时——
“言耶在吗?”
冷不丁从走廊传来的声音把小爱吓了一跳。一方面是因为突然,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对方直呼了刀城言耶的名字,语气还轻飘飘的,显然全无敬意,叫她吃惊不小。
她急忙走回能看到门口的地方,只见一个不到四十岁、戴着眼镜的长脸男子从走廊探出头来。
“老师这会儿不在。”
小爱答得毫不含糊。那人面露讪笑,以揶揄的口吻回了一句:
“老师啊……”
随即补充道:
“劳你给那位老师带个话,让他赶紧交论文吧。”
“请……请问您是……”
“保曾井[3]副教授。”
对方报出一个与脸型很是相称的姓氏。不过比起自己的名字,他更想强调的似乎是“副教授”这几个字,听着格外阴阳怪气。
啊,对对对,刀城老师就是个特聘讲师呗。
小爱本想反唇相讥几句,可是转念一想,当事人刀城言耶怕是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于是便乖乖回答:
“好的,我会转达的。”
保曾井许是很满意她的态度,连珠炮似的问道:
“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哪个院的?叫什么名字?是哪几个字?”
小爱只得如实作答。
“很欢迎你这样的学生来我的研究室小坐哟。”
聊到最后,保曾井竟还发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邀约,搞得小爱烦不胜烦,但她还是笑眯眯地送走了对方。她生怕在这里冒犯了人家会给刀城言耶添麻烦。
不过话说回来——
天弓马人上哪儿去了?虽说没跟他提前约好在今天见面,但他应该知道近期会有人在傍晚造访这间研究室才对啊。
不是说他一天到晚都窝在怪民研吗?
无奈之下,小爱走向研究室深处的书桌,坐在配套的椅子上,读起了《新狼》上刊登的那篇《朝霭的气息》。
嚯,文笔还不错啊……
虽然第一印象不过如此,但读着读着,她便不自觉地沉浸在了青年主人公的喜怒哀惧之中,全神贯注地追随着他的思绪。
所以正后方骤然响起一声大叫时,她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