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亮田
“如果有一天你感到很疲惫,感觉自己快被生活的重担所压垮,那就回来吧。大自然会抚平你内心的疲倦。”这是冯怜雪给我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
冯怜雪,一个不太和蔼的老太太,她的脾气和她的年龄一样古怪,我寻遍脑海所有关于她的记忆,依旧没有找到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她没有失去生命,只是走出了时间。
她是一个不太合群的老太太,她的小院建在离村子很远很远的山坳里,尽管生活不便,她依旧坚守在那里。
我想,她唯一的朋友大概是离她很近的小卖铺老板——一个和她一样古怪的老太太,她们都离村子远远的,我见过的小卖铺唯一的顾客就是冯怜雪。
月亮田是形容一片可以种植水稻的梯田,因其春天可以看到水田灌水后的景象:如月光洒落地面。同时也是西南地区一个小村庄的名字。
月亮田坐落在群山之间,到达这里需要换乘至少三趟巴士,翻过十几座高山。然而最后一程巴士的终点站并不在月亮田,只是会途径距离月亮田十几公里的公路边。
那也不是固定的站点,想要下车需要用到一种极为朴素的方式:朝司机大喊一声“师傅,前面停一下!”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
冯怜雪是一个不太慷慨的老太太,她宁愿等一天的面包车拼车,也不会乘坐到点就走的巴士,尽管巴士的票价只要十五块。
因为面包车的价钱只需要七块还能讲价,孩子免费。只是没有座位,冯怜雪只能坐在一个司机自备的小板凳上,怀里抱着我。
巴士是有固定票据的,不能讲价。可她并不觉得自己扣门,反而还说:“我没有坐全程,就不应该收我全程的票钱。”
我不喜欢坐面包车不仅仅是因为它出发需要等很久,还因为我们需要在它快要行驶到一个三岔路口时下车走很长一段路,然后再重新上车。以前的我不太明白,自从上了学堂,我才知道那里有交警检查,不能超载。
自此之后我就不再跟着冯怜雪出门了,再后来,冯怜雪索性就不再出门了。
下了巴士,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在回家的路上,尽管二十年过去了,这里依旧是土路,一路上尘土飞扬。
你走过晴朗天气下的泥巴路吗?是什么感受呢?松软的土地散发着泥土的芳香,偶尔有几粒硌脚的碎石子?月亮田的泥巴路有些特殊。
它十分坚实,道路上随处可见或大或小的石头,碎石子都埋藏在厚实又细腻的“灰尘”之下。伸手抓一把土,触感比面粉还要细腻,给人一种很“美味”的错觉,风一吹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这里曾是出了名的“铜都”,矿产资源丰富,到处都是矿山。这条路原本是为了方便矿石运输开辟的,常年被拉着几百吨矿石的大卡车碾压,自然坚实,随处可见的石头就是从车上颠簸落下的矿石。
毕竟是土路,下雨冲刷就容易坑坑洼洼的,要是坑太大,夜晚又没有路灯,卡车很容易出现意外,车上滚落的矿石也会造成行驶不便。这时候就催生出了一个新职业——修路工。
修路工要做的就是修复坑洼的土路,挪走滚落的石头,保持道路通畅。一个月有三百块的工钱。在那时候三百块已经不少了,足够盖一间小院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把这种活计交给一个老太太,年轻的劳动力不是更好吗?
一路上早没有了大卡车的踪迹,曾经的矿石开采地早已荒废,无人看管,铁门也锈迹斑斑。路过一间小房子时,我便知道我已经走过了一半的路程。
那间小房子的墙体是由“空心砖”——一种空心的混凝土砖,垒砌而成。屋顶是那时候很时兴的“石棉瓦”。
墙面没有做任何处理,粗糙、简陋,稍不注意就会擦伤,门则是一块破旧的木板。这是矿产公司为修路工配置的值班室,从前我就经常跟着冯怜雪睡在这里。
那时候值班室是没有通电的,照明用的还是老式的煤油灯,或是红蜡烛。床不过是在垒起的空心砖上放上木板,再铺上一床褥子。半夜经常有大卡车经过,吵得睡不着觉。
我喜欢白天住在这里,每天沿着公路走上几趟,灰尘里埋着不少宝藏:螺丝、螺帽等各种铁质零件。那都是大卡车颠簸落下的,我沿着公路把它们从土里刨出,收集起来,放到盒子里,攒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冯怜雪会将它们卖掉,换辣条吃。
紧挨着公路的是一条大河。枯水期时,河水不多,流速也不大快,清清凉凉很是舒服。白天可以看到有很多蝴蝶聚集在这,大概是在岸边产卵吧。
其中有一种蝴蝶我特别喜欢,黑色的骨骼框架下是透明的翅膀,将翅膀对准阳光时会变成蓝色,惊艳又梦幻。
小时候的我想保存这份美好,做了一件无知又残忍的事:蝴蝶标本。并不是正规的标本制作,而是把刚抓到的蝴蝶展开放到书本里活活压死,内脏流的到处都是。
通常会放置几天,待其完全风干定型后用超宽的透明胶带黏住,沿着轮廓剪下,多余的空白位置打孔、穿绳,就变成了蝴蝶书签。
如今蝴蝶已经绝迹,曾经视为珍宝的书签也不知哪去了。
我走过了剩下半程,回到了冯怜雪的小院。那是一个“车间”改造的,冯怜雪为了买下它花费了半生积蓄。
冯怜雪的小院有前院和后院,主屋是三间联排的水泥平房,中间打通装了门帘。屋子西边是一个封闭长廊,没有门,进入的位置做了烟囱。穿过长廊有一道小门,里面是后院的一部分,用铁丝网围起来做了鸡圈。
出了屋门有一个很大的前院,有三分之一的位置用水泥铺平,做了葡萄架,葡萄架东边有一个蓄水池,水龙头常年流淌着清水,一刻也不曾关过。
上过学堂的我,时常劝导她应该节约用水,她却总是不以为然:“就算不开水龙头它也会从河里流走,让它回归自然算不得浪费。”
年幼的我总觉得这是托词,不过是因为水不收费罢了,电费她可比谁都节省,能点蜡烛绝不开灯。
如今一想好像也对,水龙头里的水是大家齐心从山里引下来的山泉水,就算不开水龙头,它也一直从山间流走,一刻不曾停歇过。
屋子的东侧也是一条“L”型长廊,连接着一个很大的半开放亭子。亭子的一面用铁皮围起来,充当墙面,顶部是斜放着的石棉瓦。依着铁皮墙架了木头架子,上面堆放着玉米、土豆、红薯等没吃完的谷物。
长廊的尽头也有一道小门,穿过小门就是后院,东侧有一个茅房,最北边依着正屋的是一间柴房,柴房的后面就是鸡圈了。
后院零散种着几棵桃树、枇杷树、无花果树,其余地方都是菜地,只有一条通向院门的小路。
再看前院,在亭子与院墙之间用木栅栏围出了很大一片空地,最中央是一颗杏树,最靠近亭子的是一排枇杷树,院墙脚下是几丛玫瑰和月季。
正院东侧靠近院门有一个小小的牛羊圈,最东边的是一个小鱼塘,紧挨着鱼塘西边是一个猪圈。由于地势西高东低,猪圈正上方正好是长廊的位置,上面堆放着一些干草,在旁边是一个煮猪食专用的灶台。
我很讨厌那个鱼塘,因为它总散发着臭味,猪圈的粪水会直接流进鱼塘里,因此我也不爱吃鱼。
如今推开院门:葡萄架上只剩枯藤,后院的蜂箱没了蜜蜂的踪迹,鱼塘也彻底干涸了。满满的屋子显得空荡荡的,空荡荡的院子长满了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