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楼吊堂I药引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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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岑篸只有一个继承人,他岂不是毫无嫌疑?”

夏侯蠅正色道,“岑蒯此人,用其父经常挂嘴边那句话来说,莫学吾家败酒糟,失望至极之余寄希望于孙儿,于是,将笄之年便娶了亲,两年后,又续了两房,共生育子女五人,两儿三女,最有出息的是大孙岑文本,自幼便表现了经商天赋,只可惜尚年幼,继承家业为时尚早。可怜岑篸早亡,再等个两三载,家业交予岑文本,岑氏烟庄或许会再续辉煌。至于岑篸,但愿他别败得太快。”

曹玲玲沉吟不语,片刻之余,又热络地提道,“想不到典簿有悲天悯人之心,吾心甚慰。只是,法轮无住脚,因果再生缘。儿孙自有儿孙福,人都走了,没必要再操心。”

“曹娘子说的极是,是下官庸人自扰。”

曹玲玲也不愿过多纠结,客套话说一遍已是极限,多了势必招人烦,于是,她直击要害道,“你认为是不是他做的?”

“除非他傻了,为本就属于自己的位子闹出这么大动静,再说,他一个废柴,能有这么大能耐?”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他仍然是有嫌疑的。”

夏侯蠅捏着胡须,倾佩不已,到底是吊堂主人,不仅人美,做事全凭理性,沉稳,太沉稳了。

“随我去看证词吗?”

这一说,曹玲玲才惊觉,这六人的背景都询问得差不离,也是时机看案件笔录。

由于案发时间短,亦并非惊天大案,笔录实际相当潦草,人不全不说,八成也是漏洞百出。

好在曹玲玲已窥见大概,全貌不全貌,已不重要。

夏侯蠅请曹玲玲先起身,久坐于身体无益,尤其还喝了不少茶水,适当走动不是坏事。

夏侯蠅前头带路,档案库摆放整齐,层层叠叠,秩序井然,放眼望去无一丝灰尘,足见应是经常翻阅、打扫,想来顺天府很是勤政。

“便是此处,”夏侯蠅熟稔地指了指拐角处,“因是临时存放,非最终定稿,往后结案就要悉数销毁。”

“可惜。”

“为何?”

“虽非定稿,亦是墨宝。典簿的字,奴家相当钟意。”

“您…过奖了!”夏侯蠅激动地语无伦次,差点給跪了,要知道,外界盛传曹玲玲精通各类字体,燕楷草隶行,宋体、黑体、仿宋等,无一不精,无一不好,尤善大小篆,世人大都不知汉字有五十六种字体,而传闻中唯一全精通的仅曹玲玲一人耳。

夏侯蠅强行压下激动的心,但拿档案的手仍激动到上下晃动。

“请曹娘子品鉴。”

曹玲玲接过这潦草的证词文本,转身便走了回去。站着看,腰酸背痛,何必。

夏侯蠅不是没眼力见的,待她坐下的那一刻便招来了衙役,吩咐給再上点西湖龙井及瓜果点心,看累了好填肚皮。

曹玲玲懒理繁文缛节,仅投了个感谢的眼神,已足够夏侯蠅回味无穷。

半晌后。

“嗯?三元馆陈家的月饼,致美斋的油糕,稻香村的年糕…费心了。”

夏侯蠅轻笑道,“待会儿給您打包一些带回去,聊表心意。”

“有劳。”檀月儿爱吃点心,也省得吩咐王瓛姐妹去采购。

“可曾发现疏漏之处?”

“你不问我倒忘了,”曹玲玲正视夏侯蠅,“我干女儿的父母或许才是第一批药引的受害者,顺天府似乎都没有任何记载。”

“有这事?”

“或许是他们身份低微的缘故,现在还不清楚与案件有无因果关系。”

“是下官失职。”

“此事怪不着典簿,疏忽在所难免,换作任何人,也不可能做得更好。”

“还望曹娘子告知详情,下官这就派人去彻查。”事关曹玲玲的干女儿,夏侯蠅不敢怠慢。

于是,曹玲玲在夏侯蠅再三恳请下,将情况一一说明,并叮嘱他务必查一查王八、檀初九与朙帮各商户之间的联系。

“您是怀疑—?”

“非也。怀疑一切是基本原则,万事万物皆有联系。”

“下官受教了。”

曹玲玲浅尝了几个点心,喝了三大碗茶,就这么坐了半时辰。

“叨扰了。”曹玲玲掩卷矣,起身欲走。

“您就没什么想问的?”

“不必!”寒冬腊月,屋里有火炉倒也不冷,还出了汗,曹玲玲睫毛弯弯绕绕,笑容明媚动人,“有了线索,差遣新垣沐泽便是,且告诉他,吾家珡儿对他有意。”

夏侯蠅瞠目结舌,狐疑道,“这事我做不得主,新垣沐泽不曾透露有做面首的想法。”

“谁要他做面首?”

“不是面首,莫非入赘?”

“我吊堂嫁妆丰厚,怕他无福消受,”曹玲玲收敛笑容,抬眼道,“也没甚见不得人,家中两个半老徐娘,比不得那豆蔻年华,婚嫁属实丢人,又怕二人孤独终老,遂有了新想法,不嫁人,不招赘婿,由吊堂出资,男方负责生子,事后两不相欠,各自安好。”

“这,”夏侯蠅心说,有这好事,我也想,“我帮您问问?”

“劳烦典簿。”

“小事。”

正欲走出档案库,曹玲玲忽而回过身,窸窸窣窣下掏出一块小金锭和一块小银锭,“麻烦将金锭交給新垣沐泽,银锭是給您的谢礼。”

“使不得。”

“一点润口费,不算什么,别是看不上吊堂这点碎银?”

“岂敢—下官收下便是,只是,金锭是何用意?”

“定钱,他同不同意都是他的。”

“曹娘子是痛快人。”

“那,新垣沐泽那边?”

“被吊堂看上,是他的福分,我定帮您好好劝诫。”

刚出门,便看见新垣沐泽与令狐蠡一左一右,笔直若柏松般立着,满意地离开,并示意对方别送。

夏侯蠅这才走出来,二人便围绕着他,东问西问。换作平常,夏侯蠅早不耐烦,呵斥开来,而今有事相商,少不得笑脸相迎。

“令狐蠡,府尹大人明日要来,且将后院打扫干净。新垣,你留下,我有事和你说。”

令狐蠡撅着嘴,悻悻离去。

“大人,是何要事?”

夏侯蠅咳嗽了两声,鼓起勇气才用询问的语调问道,“你对收钱替人生子怎么看?!”

王珡手牵着檀月儿,又背了一个大包裹,像陪闺女赶完大集的少妇。曹玲玲叫她去万寿寺,自然不会是参观紧闭的庙门,而是找钟离方丈,道明原委,再叫他自行解决。

檀月儿听闻进不了寺门,失望不已,王珡也觉得骗幼童不好,答应給买些玩具、吃食,哄得她乐不思蜀,心中不快立刻烟消云散。

王珡因着吊堂及香客的双重身份,轻易就见到了正面壁的钟离翀,出家人不打诳语,话虽少,然句句都在回应,不曾有半句欺瞒,或许是知晓在吊堂主人面前,欺瞒毫无意义。

于是,王珡驮着檀月儿,揣着钟离翀的回复往吊堂前行,途中逛了三条街,深得檀月儿的欢心。

“王叔?”檀月儿不确定地轻呼了一声。

相隔太远,对方听不见,待走过去,人已进了“龙凤呈祥”分店的小院之中。

“月儿相识?”

“是爹娘的朋友,每回乞讨的食物都会分給我们。是个大好人。”

王珡眯缝起一双赤红之瞳,往旁边挪动,找了个在“龙凤呈祥”大门口挑担卖手擀面的老农,看模样是个熟手,想必对店内人员门儿清。

王珡特意买了五斤面,假装顺嘴一问,“老爹爹经常来这儿卖?”

“是啊,姑娘。”

“那你知道刚刚一个乞丐和谁走的吗?”王珡故意摆出一副忧伤的表情,“看着像我失散多年的大哥。”

“知道呀,他是涂山家长房涂山囖呦,附近的谁人不识?”

“那你认识旁边的乞丐么?”

“听人说叫王八,住城外的破庙里,老熟人咯,经常来找涂山囖。”

“那你知道他来找涂山囖做甚?”

老汉露出一口漏风黄牙,整个人瑟缩地发抖,“那就不是老汉能晓得的呦。”

王珡见状,怎不了然,无非是价格没給到位,于是大气地指着剩余的手擀面,“你只要告诉我想知道的,这地上全部的面我都包圆了。”

这话不仅叫老汉听了激动,檀月儿更是替吊堂其他人及自己“担忧”,别看老汉瘦骨嶙峋,这但面少说也近五十斤,得吃到猴年马月?

“您可别和老汉开玩笑?!”

“吾家家境富裕,甚么店都开,唯独不开玩笑,”说完,放下一锭碎银子,“收好,不够我再补。”

“够了,太够了,您想问什么,老汉知无不言。”老汉激动地上下颌骨直打颤。

“听你的意思,这二人多有往来,你可知二人在密谋些什么?”

老汉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活了大半辈子,早就人老成精,心知对方找哥哥是借口,问人才是真。

“姑娘有所不知,这王姓乞丐亦非普通人,乃某地守陵人,打交道的都是山精妖怪和盗墓贼,不知犯了何事,守陵人也不干了,落草为寇,与盗墓贼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每回光顾龙凤呈祥都是由涂山囖亲自接待,来的时候都带着一个破布包裹,走的时候拿的是用金锭或银锭子。”

“那他本该有钱,为何还要继续做乞丐,掩人耳目吗?”

“那我哪晓得。”

“除了他,你还有没有见过其他人?”王珡问话时,瞅了一眼檀月儿,怕她听了去,更怕她听懂,看到她心思在远处空中的几只飞鸟身上,放松了警惕,将曹玲玲提到过的檀初九形容了一遍,“有没有?”

老汉直截了当地猛摇头,他全身如干尸般瘦弱不堪,像被抽干了血液,锁骨都看得清晰,虽非夜晚,竟有些瘆人。

“王八身旁只出现过三个人,一个是涂山囖,一个是少妇,另一个则是个漂亮少年郎,未曾见过什么中年人。”

王珡听到少妇,恍惚了半晌,于是又将宋爱理的模样形容了一遍,檀月儿的亲母,她见过几回,即便生病,模样亦未大变。

“就是她没错,对咯,和你家娃儿还有些相像,莫非是你亲人?”

“正是家姐。”

王珡也懒得多费唇舌,认便认,继而又问道,“那少年郎你可否形容?”

“老汉年岁大了,老眼昏花,共见过那少年郎四五回,直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没在这见过人了。”

“你还在别处见过?”

“老汉信佛,月末都会去一趟万寿寺,也是巧了,在庙里竟又遇到了他,我真的难以想象,他竟是个小沙弥。”

“心通?!”王珡脱口而出。

“唉,你竟知道他?”

“家姐也信佛。”

老汉一听,更是震惊,偷汉子都偷到庙宇里了,在老汉的内心戏里,王珡是替姐夫抓奸的小姨子。

“老汉身份低贱,见到也不敢喊,听其它和尚法号心通,便记住了,本打算日后遇到难处了找他借钱,最近也没再去寺里,外人都传封寺了,也不知出了啥变故。”

王珡陷入了沉思,而一直毫无作为的檀月儿却开口言道,“我好像在哪听过。”

“真的?”

“嗯,爹爹、王叔都认识他,他有两个名字,另一个叫裴谦。”

“你娘呢?”

“娘也认识。”

“怎么认识的?”

“不知道,我只见过两回。”

王珡没再问,怕引起檀月儿警觉。回吊堂务必将此此线索告知主人,再去找王八、宋爱理问个究竟。当然,能不打草惊蛇最好,常识告诉她,这起轰动整个四九城的案件与这二人有关,但幕后黑手不会是这种小人物,乞丐、豪绅、庙堂,有点风马牛不相及。

“心通出事了?”老汉忽地脸色发白,咽下一口口水。

“没有,您误会了,他啊,跑了。”

“难怪看不到人,这些孩子,性子太野了。”

王珡本欲用些银钱收买老汉替她监视,忽而想到吊堂在外的名声,没必要多此一举,遂扛着檀月儿及大包裹扬长而去。

待王珡离开了,老汉见到地上满担的手擀面,才火急火燎地冲她背后呼喊道,“姑娘,你的手擀面!”

王珡听到声音,转过头,露出久违的笑容,语气坚定地说,“不,是你的手擀面。”

“我的?”老汉愣头愣脑地喃喃自语,“唉,好像是我挑来的。”

待缓过神来,这二人早没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