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鸟衔枝
程默的战术靴碾碎瓦当上的螭吻残片时，林深正攥着残留体温的警用雨衣蜷在墙角。后颈的疤痕在潮湿空气中突突跳动，像是皮下埋着枚不肯熄灭的炭火。
雨幕中的缠斗声忽远忽近，靛蓝衣角翻飞如毒蝶振翅。当那道翡翠扳指的冷光划过眼帘，林深突然想起慕尼黑古董店的地下室——同样质地的翡翠戒面，在《药师经变图》卷轴展开的刹那，曾映出持画人小指上的青鸟纹身。
“砰！“
宫墙外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林深冲出庑廊时，正看见程默将袭击者反扣在雨洼里。男人湿透的警服衬衫紧贴脊背，肌肉线条随喘息起伏如弓弦，左臂有道新鲜血痕正将雨水染成淡樱色。
“别过来！“程默的警告混着雷声炸响。
已经迟了。被按在地上的袭击者突然咧开渗血的嘴角，翡翠扳指在雨中迸出妖异的绿芒。林深看见那人喉结滚动，尚未出声提醒，程默已掐着对方下颚猛地一扭。
“氰化物胶囊。“程默甩了甩沾血的手掌，从尸体衣领夹层抽出张洒金笺。雨水迅速洇开笺上墨迹，唯余一角朱砂印章——双鹤衔着缠枝莲，正是《瑞鹤图》上消失的御题印。
林深呼吸一滞。三年前在大英博物馆修复《永乐大典》残卷时，他在某页虫蛀痕迹里见过相同的印痕。当时策展人詹姆斯博士抚摸着水印说：“这是幽灵收藏家的标记，专为见不得光的珍宝打码。“
“认识这个？“程默抖开密封袋，金丝罗在雨中泛着蛇鳞般的冷光。
话未出口，林深忽觉天旋地转。后颈的疤痕骤然化作烧红的铁钉，十五年前的记忆碎片裹着浓烟扑面而来——燃烧的家具厂里，少年程默背着他跌跌撞撞地跑，背后是玻璃炸裂的脆响与男人粗粝的吼叫：“那孩子背上的胎记...是老板要的...“
“林深！“
程默的掌心贴上他后颈的瞬间，仿佛有电流击穿时空。林深踉跄着扶住汉白玉栏杆，看见男人瞳孔里映出自己苍白的脸，还有那道从衣领边缘探头的暗红疤痕，宛如一枝将谢的虞美人。
“旧伤。“他扯动嘴角，却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小时候...“
程默的指尖突然抚过疤痕边缘。粗粝枪茧摩擦敏感皮肤时，林深听见自己喉间溢出的呜咽。这个动作太过熟稔，就像那个暴雨夜在救护车里，少年沾血的手指也是这样轻触他伤口：“忍一忍，别怕。“
“不是普通烫伤。“程默的声音像在砂纸上磨过，“这是...“
惊雷劈开云层的刹那，一道强光突然刺入瞳孔。林深抬手遮挡的瞬间，听见程默的咒骂和金属碰撞的锐响。待视野恢复时，只余满地靛蓝布屑在雨水中翻卷，空气中浮动着熟悉的沉水香。
“声东击西。“程默盯着宫墙上新添的抓痕，那是特种钢爪留下的楔形印记，“他们在找这个。“他从证物袋倒出枚青铜钥匙，匙柄铸成青鸟衔枝的样式，羽翼上密布着肉眼难辨的楔形文字。
林深接过钥匙时，指尖传来刺痛。匙身阴刻的纹路在雨中泛起幽蓝，那是将青金石混入铜水铸造的特征——上周修复唐代银鎏金香囊时，他在内壁暗格发现过同样的材质。
“我需要你帮忙。“程默突然扳过他肩膀，伤口渗出的血在警服上晕开墨梅，“三天后的苏富比秋拍，有件《宋徽宗腊梅山禽图》...“
话音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震动打断。程默扫过屏幕的瞬间，林深看见他喉结剧烈滚动——那是猛兽嗅到危机时的本能反应。
“待在保卫处，锁好门窗。“程默将配枪塞进他手中，枪柄还带着体温，“这把92式改良过，后坐力...“
“你要去慈宁宫花园。“林深打断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铜钥匙的凹痕，“那里有全故宫最古老的槐树，树洞里藏着顺治年间的铜匣——你们在找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现代赃物。“
程默扣住他腕骨的手陡然收紧。两人在雨中僵持的十秒钟里，林深数清了男人睫毛上坠着的七颗雨珠。当第八颗坠落时，程默突然扯开他衣领，战术手电的冷光直刺后颈疤痕。
“双鹤衔莲印的持有者，二十年前曾买通过整条文物鉴定链。“程默的呼吸喷在他突突跳动的动脉上，“而你在苏黎世留学期间，收到过匿名资助人的天价奖学金。“
林深在强光中闭上眼。慈宁宫的槐树香气突然浓得呛人，他想起毕业典礼那天收到的紫檀木匣。匣中羊皮卷上写着：去故宫，等一场雨。
慈宁宫的百年槐树在暴雨中舒展虬枝，树影婆娑间，程默的战术匕首正卡在铜匣机括第三重簧片。林深举着强光手电的手微微发颤，光束扫过程默浸透雨水的后背——那处枪伤结了新痂，像落在雪地上的红梅。
“万历二十年的鸳鸯芯。“林深抹去睫上雨珠，“簧片要逆时针转四十五度，等...“
铜匣突然迸发的机括声吞没了尾音。程默猛地将他扑倒在积水里，三支淬毒铁蒺藜擦着发梢钉入树身，震落满地带着血腥气的槐花。
“你早知道有机关。“程默的手还护在他后脑，掌心血污在青砖上晕开曼珠沙华。
林深望着纷扬落下的白花，突然想起苏黎世公寓爆炸那夜，匿名寄来的槐花标本也是这样簌簌落在碎玻璃上。当时他不懂标本卡上的德文诗：“在龙鳞般的树皮下，藏着哑巴的舌头。“
“这不是顺治年的工艺。“程默用匕首尖端挑起铜匣内层鎏金片，“看接榫方式，至少是南宋官造办的手笔。“
林深凑近时，后颈疤痕突然触到冰凉的刀刃。程默的呼吸凝在耳畔：“别动，你发丝间沾了东西。“匕首挑下的竟是半片带编码的电子芯片，细如蚊蚋的红光在雨中明明灭灭。
“GPS追踪器。“程默碾碎芯片时，林深看清他战术手表内侧的刻痕——2015.11.7。这个日期像把钥匙，突然打开记忆的闸门：他在故宫库房发现《璇玑图》残卷的那天，神武门监控曾拍到个戴青鸟面具的身影。
树洞深处传来齿轮咬合的闷响。程默突然拽着他退开三丈，铜匣内层如莲花绽放，露出团被水银包裹的织锦。月光刺破云层的刹那，林深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那是幅双面异色绣《璇玑图》，经线用秦代失传的“碧血金丝“，纬线竟是人的发丝。
“经纬交叉点嵌着金粟。“程默的镊子夹起粒暗红颗粒，“是宋徽宗时期文官含在舌下的密信载体。“
林深的手套抚过织锦边缘的黻纹，突然触到粒凸起。鎏金剪刀挑开织物的瞬间，二十八个蝇头小楷随血玉碎屑簌簌而落：
“嘉祐三年腊月，宣德楼大火，秘阁失《千里江山》真本，唯留临卷。今以发为经，罪为纬，录诸公讳。“
程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名单末尾的“江南织造曹氏“字样，正与袭击者衣角的鹤唳九天纹完美契合。更可怖的是，在“元祐党人“条目下，赫然列着林深祖父林鹤年的名字。
惊雷炸响的刹那，林深后颈突然遭到电击般的剧痛。他踉跄着扶住树身，看见程默举枪的手势凝固在雨幕中——二十步开外的琉璃照壁上，三道靛蓝身影正拉满复合弓，箭头幽蓝如鬼火。
“别碰织锦！“程默的嘶吼被箭矢破空声撕裂。
林深在倒地瞬间本能地护住《璇玑图》，却见本该射穿心脏的箭矢诡异地没入槐树。树皮翻卷处渗出黑色黏液，顷刻腐蚀出骷髅图案——这是江湖失传的“阎罗帖“，只有掌握宋代军器监秘方的人才能调配。
程默的子弹追着袭击者没入红墙暗门，却在门楣处擦出串火星。林深看着飞溅的火星，突然挣开程默的桎梏扑向照壁。指尖抚过烫金的“慈宁宫“匾额时，一道隐藏刻痕在雨中显现：正楷的“宁“字里，“心“字底竟被替换成青鸟纹样。
“这不是康熙帝笔迹。“林深的镊子撬开匾额夹层，一卷泛黄的电报飘然而落。1948年的油墨洇开在雨水中：“0923号文物专列增设第七节，装裱匠林氏携《千里江山》摹本随行，抵台后失踪。“
程默的掌心突然覆上他颤抖的手。两个浑身湿透的男人在百年槐树下头抵着头，像十五年前在废墟里共享最后半瓶水的少年。当林深看清电报末尾的“青鸟已醒“四字，程默的战术匕首突然刺入树干年轮。
“1998年故宫大修，这棵树被雷劈过。“刀刃刮开的焦痕里，露出枚嵌在树心的翡翠扳指，“和你见过的纹饰相同，是不是？“
林深尚未答话，远处突然传来瓦当坠地的脆响。程默猛然将他按在树后，染血的食指压上他嘴唇。这个动作太过熟悉——十六岁那年，当他们蜷缩在家具厂通风管道里时，少年程默也是这样阻止他出声。
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林深听见自己雷鸣般的心跳。程默的瞳孔突然放大，他尚未转头，后颈已贴上冰冷的金属管。
“林先生。“带着变声器特有的机械音在耳后响起，“您父亲临终前，托我向您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