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晨雾漫过晒谷场时，沈清欢的镰刀勾破了最后一片指甲油。她蹲在露水未干的田埂上，看着晨曦将残存的樱粉色胶体染成琥珀。远处传来柴油机的轰鸣，惊飞了正在啄食稗谷的麻雀，却惊不散王婶子们扎堆的指指点点。
“听说昨晚又在谷仓折腾到后半夜？“几个农妇挤在榨油坊的阴影里，竹筛里的花生仁随讥笑簌簌滚落，“城里来的狐狸精，专勾读书人的魂。“
沈清欢攥紧沾满草汁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爬满顾明远批注的微分公式。七天前暴雨冲毁的玻璃温室废墟旁，少年用烧焦的木炭在断墙上画出等比数列：“如果按这个速率修复......“
“要像观测星轨那样计算日照角度。“
她突然开口打断，惊得顾明远指间的粉笔断成两截。暮色将少女的影子拉长投在残破的蓝图之上，那些曾经描画美甲图案的指尖，此刻正划过二十年前的产业规划图：“你看，爷爷设计的弧形顶棚，和猎户座腰带三星的排列......“
少年瞳孔蓦地收缩，钢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出墨团。他突然明白为何总在沈清欢眼底看见星芒——那不是在金融街养成的精英式锐利，而是被现实碾碎的星屑重新聚成的光。
霜降前的最后一场暴雨，把两人困在老祠堂的阁楼。沈清欢举着应急灯照向斑驳的横梁，蛛网缠绕的匾额上“耕读传家“四个金字正在剥落。顾明远擦拭着蒙尘的樟木箱，突然抖落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胶卷。
显影液在搪瓷盆里泛起涟漪，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影像在霉味中苏醒。画面里穿中山装的顾老爷子正指着满山红叶讲解，背后的黑板上用粉笔画着等高线与气象云图。沈清欢的呼吸突然急促——老人身后若隐若现的玻璃建筑，分明是纽约MOMA展过的解构主义设计。
“生态观测站......“她抚过胶卷边缘的德文标注，指尖沾满银盐颗粒，“你爷爷是建筑家？“
惊雷炸响的瞬间，应急灯在顾明远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捏着发霉的施工日志，指节泛白：“村里人说他是疯子。“泛黄纸页间飘落张泛着铜绿的底片，暴雨中的玻璃穹顶折射着虹光，竟与沈清欢手机屏保的卢浮宫金字塔异曲同工。
潮湿的空气中突然爆开柑橘香，沈清欢拆开最后一支护手霜涂抹伤口。顾明远被这突如其来的甜香惊得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堆满《农械改造指南》的旧书架。少女却将铝管塞进他掌心：“抹在虎口裂痕处，握笔时能少疼些。“
立冬那日，沈清欢在供销社赊了半斤紫铜线。她蹲在晒场边改造光伏板时，赶集回来的妇人们对着她裸露的脚踝指指点点。碎花裙摆沾满机油，曾经佩戴梵克雅宝手链的位置，如今系着顾明远送的麻绳护腕。
“又在搞资产阶级把戏！“王婶子把化肥袋摔得震天响，“当年你爹......“
“当年我爹在工地发明了自动砌砖机，省下三成工期。“沈清欢突然起身，扳手在夕阳下划出金色弧线，“婶子家去年秋收，是不是比其他户多打了二十担谷？“
人群突然静默。那些曾浸泡在冷嘲热讽里的日夜，此刻在她眼中凝成淬火的钢。顾明远抱着改装过的温控器走来时，正看见少女扬起沾着锡焊的脸：“多亏明远改的联合收割机传动轴——用的是清华机械系的公开课内容。“
暮色将两人的影子融成深潭，供销社墙上的大喇叭突然播放起电商助农广告。沈清欢耳尖微动，突然抢过少年怀中的《信号与系统》教材，在扉页上画出波形图：“如果我们把温室数据......“
“接进直播系统。“顾明远接话时，铅笔正在演算纸背面罗列傅里叶变换公式。他们谁都没注意，老村长正拄着拐杖站在碾米机后，混浊的眼睛倒映着少女比划着5G基站的手势。
初雪落在修复中的玻璃温室顶上时，沈清欢收到了人生第一封恐吓信。粗糙的草纸上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咒，边缘沾着鸡血和稻壳。她站在沼气池旁撕碎纸片，看碎屑被寒风吹进冒着热气的发酵液。
“别碰我们的风水！“暗处传来瓦片碎裂声，几个黑影消失在祠堂飞檐后。沈清欢弯腰捡起半块青砖，发现断面上嵌着九十年代生产的德国螺丝——与顾老爷子施工日志里的配件编号完全一致。
她突然笑出声，惊飞了栖息在太阳能板上的寒鸦。那些曾让她彻夜难眠的恶意，此刻竟像落在掌心的雪花，转瞬消融在体温里。顾明远抱着热姜汤找来时，少女正踩着积雪在温室外墙涂鸦，丙烯颜料在玻璃上流淌成星座图谱。
“这是北斗七星改造的灌溉系统。“她呵出的白雾与颜料交融，“爷爷的设计，加上你的算法......“
少年突然握住她冻僵的手，将姜汤杯塞进她指间。温度透过搪瓷杯壁渗入骨髓，沈清欢这才发现他手背新添的擦伤——定是昨夜替她挡下砸向光伏板的石块留下的。
除夕夜，顾明远在调试直播设备时收到了清华的拒信。电子邮件提示音响起时，他正在教沈清欢嫁接草莓苗。手机从沾满营养土的手中滑落，砸进盛满生根剂的塑料盆。
“我去找招生办！“沈清欢扔下嫁接刀就要拨电话，腕间的麻绳护腕勾翻了育苗架。少年却弯腰捡起屏幕碎裂的手机，将残存的“很遗憾“三个字投映在温室玻璃上：“你看，像不像爷爷图纸上的聚光点？“
零点钟声敲响时，他们窝在改造过的拖拉机车斗里看回放。直播间数据曲线正在疯狂攀升，有机草莓的预售量突破五千单。沈清欢把暖手宝按在顾明远冻伤的耳垂上，突然听见他哼起德彪西的《月光》——正是那卷胶卷里顾老爷子常放的唱片旋律。
“等开春扩建温室，这里可以改造成星空观测台。“少年在结霜的车窗上画出抛物线，指尖融化的冰水像坠落的星子，“用你教我的球面几何计算穹顶角度。“
沈清欢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看见自己的眼眸倒映着无人机的航拍灯。那些曾照亮过华尔街的霓虹，此刻化作雪地上跳动的光斑，正将二十年前的规划图一寸寸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