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叫醒我,别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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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冰泉如玉

约书亚很早就醒了。

他一醒来,就去窗边轻轻拉开窗帘,再很小心地合上,然后一直坐在昏暗的房间里。

“纪伯伦,明天可能有雪吗?”约书亚昨晚熄灯后和我说。

“天气预报说的吗?”

“或者下大雨,很大的雨,然后道路都没有办法看清,又或者等到明天早上路上全结冰——”

“你是很不想去吗?”

他没继续猜测——更多的是幻想——明天种种阻拦他回去的可能。

母亲昨天在吃晚饭时告诉我,打算今天开车带约书亚回埃维文:“明天你爸爸和我带约书亚回他之前住的地方,我们应该三天之后就会回来,这几天瓦伦娜阿姨会来照顾你,你千万别惹阿姨麻烦。”

“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

“你不会想去的,就呆在家里吧。”父亲回答道,但母亲用胳膊碰了他一下,“我的意思是,那里没什么孩子可呆的地方。我们这次和约书亚有很多事情要办,没法看管你。”

我瞅了瞅约书亚,他从知道这个消息后就一直低着头。我挺想他替我争取一下,我知道爸妈一般不会反驳他的要求,但是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他一直低着头,好像处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约书亚?”

“你醒了,是刚刚拉窗帘吵醒你的吗?我尽量很小声了。抱歉。”

我知道还很早。很久以前,在约书亚还没有来的时候,有一次爸妈忘记我生日了,我和他们大吵了一架,然后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我一直数着数,大概数到第三次一万时才听见外面有车辆的声音。但是现在我才数到第二次一万。

“天气很好,是吗?”

“我想是的,一个很晴朗的日子。”

“如果你不想现在就回去的话,你可以跟他们说,他们不会逼你的,真的。”

窗的边沿稍稍透进清晨的微光,显得缩在靠背椅里的约书亚格外的瘦小。约书亚第一次来的时候甚至比现在还要瘦削,一身的衬衣和短裤穿得都有些脱线和褪色,手指更是像被锉刀磨搓过。第一眼看见他,我还以为他得了很严重的病,或者是被化妆师特意打扮得如此。

“你不把外衣穿上吗,毕竟是冬天,我鼻尖露在被子外一晚上还冷呢。”

“纪伯伦,你说你父母真的希望我留在这里吗?”他冷不丁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没法很肯定地点头。有些时候我觉得他们都不想看见我,我也没法清楚他们的想法。但是他们既然已经让约书亚把这当家,我想也算是某种答案。我只知道的是,如果我是我爸妈,我肯定很愿意约书亚住在这里。

“嘿,约书亚,如果他们哪天要你走,我也跟你一起离开这儿。”

“真的?”他调转了头,正脸朝我看来,尽管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但是你得先让他们愿意带我一起去。要不然不公平,你都知道我生活的样子了,可是我对你以前的家一点都不了解。”我半开玩笑地耸耸肩,“只要把瓦伦娜阿姨支开就好啦。”

“我也想你能陪我一起回去。”约书亚很小声地,用那种他平时很轻的、吹凉热水的气息像是对自己说道,“只不过,以后我应该不会去那里了。”

是母亲第一个试图活跃一下车内的氛围:“约瑟,这个是你以前上学的处所吗?”

尽管我在更靠近这栋楼房的车内一侧,但除了一个形似入口的铁门旁边用斑驳的黑色油漆涂写着“埃维文小学”外,我没法将这个不起眼的建筑和我的学校联系在一起。

“我之前是在这里。”约书亚把头扭向另一头,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水果摊铺、平价书店和沿街转弯的面包房,“但是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了。”

我想起来临走前特意藏进口袋里的两颗玻璃糖——这是瓦伦娜阿姨上一次觉得我很听话奖励我的,是我最喜欢的混合果味。当然,爸妈也不是完全不允许我吃糖,但是每次他们恐吓完我再买的糖都没有什么甜味,而且这两颗还是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我得到的。我把掌心放着一颗的左手伸到约书亚面前,希望他能稍微高兴一点。

但是并没有,或者说距离那么近他都没有注意到,连副驾驶上的母亲都注意到了,刚想张开口质问我又知趣地闭上了嘴。

我以为他只是像我一样百无聊赖地随意张望,然而并不是,他其实很认真地、生怕漏掉一处细节地、想要把一切都看一遍地盯着窗外。我只好悄悄地把约书亚那一颗往他口袋里一丢,然后顺着他的视线试图引起其他话题:“那个池塘前的雕像是什么啊?”

“你说那个石像吗?”

“看起来像是一个指着前方的男人?”

“是的,那是出生在这里的一个人。”约书亚把目光又远远地投到那尊两人高的站立人像上,“我爸妈以前和我说过他曾经给这里捐赠过很多建筑。”

“那里是一个公园吗,我看见它周围有石凳和树林,身后好像还有一个水池。”

“是一个泉水,很小很小,我想现在可能已经全结冰了。”

我醒过来时约书亚已经不在房间里。我想是我睡得太沉了。我做了一个很逼真、很奇异的梦,以至于约书亚离开都没有吵醒我。

我很想跟约书亚讲述刚刚做的那个梦,因为他似乎对梦很有研究。“如果是我的话,梦里看见清晨的阳光可能是现实里早餐吃得很早,梦到数字应该是被人问了刁钻奇怪的问题,如果是闪电也许是有什么计划落空了。”约书亚有一套他自己的梦境字典。

“那梦到自己死了呢?”

“别瞎想,再怎么样那都不是好事情。”

我仔细回想着约书亚和我说过的情况,但是还是没有办法自己解读刚刚那个梦:

约书亚和我一起坐在马路边的一个石凳上,我手中拿着地图询问他一个营地的位置。他告诉我骑自行车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到达,但是他得先回家拿手电筒。约书亚在我的视线里沿着马路向下坡走去,雾气在他身后慢慢弥散开,然后我就逐渐看不清周围的环境了。

不断瞎想某些不存在的暗示让我感觉头晕,又因为约书亚似乎很早就离开,被子的边侧冷冰冰的,一旦醒过来意识到没法一个人再让被子暖和起来,再加上肚子已经很饿了,我只好下床穿起毛衣和外套。

母亲原先是想让约书亚把以前的旧衣服都丢掉,然后给他买一套全新的,但是约书亚还是希望能留着,以至于他现在都还穿着以前那件已经近乎纯白的棕色条纹背心。尽管如此,母亲还是给我们都买了一件银色的羽绒棉袄。因为是一样的样式,我经常会拿错的,于是每次都等约书亚选出他的之后不假思索地穿上剩下的那件——他有一个他爷爷送给他的怀表,他会把它放进衣服的口袋里随身带着。

我摸了摸口袋,发现了昨天那颗没吃的糖。虽然父亲母亲告诉我刚醒来就吃糖很不好,但是现在也没有人管我。我正打算把剥下的糖纸放进另一侧的口袋,却摸到了一个圆溜溜的小玩意——这好像是我记忆里约书亚第一次拿错衣服,只不过记忆里我们也没有同时穿过一样的衣服很多次。

约书亚告诉过我,怀表的指针很早就不动了,大概在他的爷爷住进养老院一段时间之后,他曾经去找表匠修过,那人告诉他这样的的表已经没有合适的配件了。表盘的对面是用一小块圆形玻璃压着的他和爷爷的合照,玻璃被表框的金属别针夹着。我轻轻的把别针拨开,想仔细瞧瞧其下的照片,却意识到朝上的两人照是原先照片的一半。背面看上去是一对夫妻,他们微微依靠着彼此,朝照相机的方向露出那种很标准的拍照时的笑容。我想他们应该是约书亚的父母——约书亚告诉我他们很早就去世了,但是照片上面的约书亚和现在差不多大。

我不知道。我感觉很疲惫。自从来到这里,似乎有太多陌生但是又很重要的事情挤占着我的大脑,我决定先按照母亲的话下楼找旅店的老板问问早餐。

“你父亲给你点了一份牛奶燕麦。”不是昨天挺着圆圆肚子的中年男性,而是一个烫着玫瑰红色卷发的女人给我端来了早餐,“我看见你爸妈和你弟弟很早就出门了。小家伙,所以说是你赖床了吗?”

我刚想反驳,但是突然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他们有说去哪里吗?”

“我不知道,但是你弟弟问了问我墓园是不是还在原先的地方。”

“那儿离这远吗?”

“有些距离——”有一个比我个头高上不少、扎着马尾辫的女孩走进来,“妈,我爸他又去哪里了?”

那位红发妇女管进门的女孩叫温妮莎,回答说她也不知道:“温妮,如果你上午有空的话,把这位小弟弟带到公园那边转转吧,他大概在这呆一上午会不耐烦。”

我意识到她想支开我,但是出门转转总归是好的,而且如果是她这么安排我想爸妈回来也不会怪责我。

“我想你应该不住在这儿,这里的人我大部分都认识。”等我跟着温妮莎出门时,才发现她穿着鞋底很厚的黑色皮靴。她一边重新梳理她的马尾辫,拿着一个小镜子对着自己的眼睛——又或者是眉毛——转悠着脑袋,一边想展示出自己的无所不知。

“是的。”

“你是从奥布莱纳来的吗?我有一些朋友在那,我看那里很流行你身上的这种款式。”

“是的。”

“怎么,被你家人丢下了,有点闷闷不乐?”她瞥了瞥我,有点嘲笑的意味。

是的,自从我醒过来,那股不断增长的躁郁就让我难以安心。我不喜欢等人,更何况现在我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是这样的,他们确实丢下了我。

“我要是走过去要多久?”

“你要去哪?”

“墓园啊,你刚刚说有点距离。”

“你为什么要去那,你有什么亲戚去世了吗?”她忽然有点惊讶,又似乎惊讶于自己最初回答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可能吧,如果是那样你父母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不带上你。”

她的话让我明白那应该是约书亚的爷爷。我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爸妈没打算带我一起来,但是现在我又不明白为什么约书亚早上没有叫醒我——明明是他希望我能一同来这的。

温妮莎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去找树林边上她认识的人聊天去了。

我瞅着眼前的人像,希望能看出这位厉害的人在摆出这个姿势时想说什么,但是只有太阳慢慢升起而带来的暖意,裹挟着瞌睡虫让我昏昏欲睡。

“纪伯伦!”

我感觉听到有人喊我,但是不清楚从我坐在石凳上开始已经过了多久。

“纪伯伦——哦,我看见你了。”

我看见约书亚朝我招了招手,但是我的脑袋还是昏昏的。我没有立即站起身,或者回应一声,于是他就朝我在的方向走来。

我慢慢有点清醒过来,第一反应是从口袋里掏出他的怀表。

约书亚已经快走到跟前了,他沿着那个除了泉眼以外全都结冰的泉水池走过来,我匆忙地举起怀表想告诉他这东西在我这:“约书亚,你早上穿错衣服了。约书亚,你的表没丢,它在我这。”

我想是我喉咙还没有醒过来,所以全力喊出的声音还很小,但是他看出了我的意思。

只是我忘记口袋里还放着糖纸,它被我无意中一起掏出来,刚露出口袋就被背向我的风一下子卷起来,飞出去老高,然后又迅速地下降,飘落到水池的冰面上。

糖纸离约书亚的位置很近,但是我没意识到这有关系,我想说的是我没想到他就直接走上冰面想去把糖纸拿回来。

“约书亚,别,太危险了,冰面上会摔倒的。”我猛地惊醒,急忙想要阻止他。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无法移动脚步有的时候不完全是自己的原因。当面对约书亚时,这种情况我以后还会遇到很多次,在我希望约书亚和我一起去夏令营的时候,在我和菲奥娜邀请约书亚当伴郎的时候,当我由于工作调遣而恳请约书亚能照顾身体已经大不如前的母亲时,我都感受到某种阻止我向前踏出一步的力量,我似乎只能在原地等着,等到约书亚做出决定。好在每一次,是这样的,每一次约书亚都答应了,直到最后的最后,当有一天我醒过来时,菲奥娜告诉我,她在邮箱里发现了我父母曾经住的老房子的钥匙和约书亚留给我的信后,我才知道他离开了,甚至没有留给我挽留的机会,又似乎是知道我无法挽留他,然后他就从我的生活里完全消失了。

但是那个时候约书亚不可能明白我的感受,他在冰面上朝纸片的位置走了好几步,看上去十分稳健甚至游刃有余,但是纸片又很快被吹开,飘散到无法观察的方位。

但是约书亚还是在冰面上,既没有回头也没有继续向前。

他的目光好像被什么东西牵扯住了一样,入神地凝视着冰面。

我忽然理解也许是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次回来,但是还有很多很多回忆和过往都让他一下子没法从这脱身。

就在我脑海中闪出这样一个缘由时,他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回头朝我耸了耸肩。他后来在信里告诉我他本来以为能从冰面上把它拿回来,但是没有机会了。又过了很久,直到我发现小菲奥娜也喜欢吃那种玻璃糖时,才理解约书亚说的“它”是指那片糖纸。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在肯定我心中的那个想法。

是的,那些他过去的记忆暂且被搁置了,但是每当重又回头时,愈发意识到冰面下已经浑浊到不像泉水,更像是某种泥浆,某种沉淀,某种沙砾。

某种,玉。

2024年3月26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