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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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咸·阴差阳错

你听说过城中村没有?在发展过快的城市化进程中,它是激进精英眼中的“毒瘤”,也是挣扎于贫困线上的人们的“乐土”。

这里有低到不可思议的房租、与居民消费水平相匹配的物价、五花八门的流动摊位、热热闹闹的人情百态,藏污纳垢,光怪陆离。

穿过横七竖八的小路,在这座城中村的深处,有一个毫不起眼的菜市场。年久失修的门头上印着几个字——佳好农贸集市。“好”字缺损右半边,变成“佳女”,“农贸”与“集市”双拼,土不土洋不洋,透着点儿诙谐。

这里上午九点营业,晚上七点关门,生意不好不坏,勉强维持正常运转。临近过年,客流量大了些。然而,进门的顾客多数会忽略右手边第一个摊位——定式思维作祟,总觉得好酒都在巷子里头。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干果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开着店门,唯一的女营业员好像从不需要休息,连穿的衣服样式也差不多,成了“佳好”的标识之一。

“红枣多少钱?”抱着孩子的女人经过,随口问道。

“大的十五一斤,小的十块。”

营业员头发很长,随意披在肩上,发梢干枯毛糙。她的刘海也很长,盖住了眉毛眼睛。她很喜欢戴帽子,偶尔忘记戴帽子,便低着头,就连对面卤肉店的老板娘也说不清她长什么样子。她声音倒好听,又脆又润,听得出来年纪不大。

“便宜点儿呗。”家庭主妇最会过日子,讨价还价道。

“成本价,不能再低了。”她的嘴唇干干的,有些开裂,态度不算热络,透着公事公办的冷漠,“要不再看看别的,一起算账。”

女人买了两斤红枣,一袋猕猴桃干,一袋杧果干,被抹了零头,满意离去。

“项嘉,你过年回老家不?要不买点儿卤肉回去?姨不赚你的钱。”对面的老板娘边嗑瓜子边讲闲话,模样富态又喜庆。

“谢谢香姨,不用了。”叫项嘉的女营业员似乎有些“社恐”,无法适应中年妇女自来熟中带着冒犯的聊天方式,转身去隔间的仓库理货。

她没有家,也不想买卤肉。最便宜的卤鸡肝也要十块钱一斤,买生货回家自己卤,合下来成本不到五块钱。

快下班的时候,老板过来视察工作,翻了翻账册,见项嘉记得很仔细,不住点头:“小项,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不辛苦。”项嘉面对老板也紧张,她扯扯衣角往后退了半步,盼着他快走。

老板问了些过年需不需要放假的客气话,见这个员工一如往常地敬业,要的工资又不高,便大方地塞给她五百块钱:“喏,年终奖!去割几斤肉,吃点儿好的。”她比刚来的时候胖了些,但在他的眼里还是偏瘦。

项嘉愣了愣,将崭新的人民币紧紧攥在手里。打工一年多,攒了八千多块,加上这五百,正好九千块。她算了算,一个月房租六百,买菜水电五六百,生活用品三百,加起来可以控制在一千五百元以内。这些存款,足够撑到阳历六月十五日——那是她打算结束一切的日子。

继续打工已经没有意义了,或许她可以考虑辞职?不,待在出租屋无事可做,恐怕她会无时无刻不想把那个日子提前吧,还得再坚持坚持。不过,无论如何,项嘉感到久违的开心。

冬季白天短,下班的时候外面已经黑透了。项嘉套上宽大又土气的灰棕色羽绒服,锁好店门,低着头走路回家。

路过热气腾腾的小摊,她犹豫几秒,又退回去,问道:“桂花糯米藕怎么卖?”

小份五元,大份八元,并不便宜。可天气冷,衬得摊位昏黄的光很暖和,再加上她忽然想起,今天是腊八节。

一只只圆圆胖胖的藕泡在琥珀色的蜜汁里,周围点缀着馥郁香甜的糖桂花,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项嘉数了数,是又面又糯的七孔藕。她咬咬牙,难得奢侈一回,买了一大份。

老板捞出她看中的那一只藕,拿起锋利的刀开始切割。藕片之间拉出缠绵银丝,呈现出漂亮的焦糖色,塞得满满的糯米几乎要爆出来,粉白粉白的,勾得人直咽口水。把切好的藕片装进纸碗里,项嘉又向老板索要一大勺蜜汁,进行二次浸泡。再等几分钟,味道刚刚好。

项嘉租住的房子离菜市场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她低着头,混迹于或疲惫或焦虑或欢欣的人群里,像水滴融入大海。中午吃的盒饭不合胃口,这会儿肚子咕咕作响,她便打开盒盖,用签子戳中热乎乎的藕块,吃了两口。

走进破旧楼道,冰冷的触感忽然袭上她的脖颈。陌生又危险的气息逼近,男人从背后死死钳住她的胳膊,把她压在潮湿斑驳的墙壁上。

项嘉的余光瞥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影子,鼻子仿佛嗅到了“亡命之徒”的味道——又凶又狠,带着隐隐的铁锈味儿。他很惊慌,手腕用力,在她颈间擦出一道红痕。

“敢出声,我就动手了。”他的声音粗噶,无情地蹂躏耳膜,像只吵闹的鸭子。

项嘉想:还有这种好事?

男人又说:“我快饿死了,给口饭吃。”

他狼一样的眼睛,死死盯向还冒着热气的纸碗。项嘉终于皱起眉,她抱紧食物,拒绝配合。

“聋了吗?”男人察觉她的抗拒,态度更加恶劣。

自建的居民楼年久失修,楼道里的声控灯罢工很久。然而,即使借着微弱的月光,依然能看到晃动的金属反射的雪亮。

项嘉咽了咽口水,她讨厌异性,他靠得这么近,刺激身体本能反应。别说刚吃下的糯米藕,就连中午的盒饭都在胃里翻江倒海。与此同时,她又有些别的想法。如果“不小心”撞过去,是不是一切就结束了,责任也与她无关?或者——故意激怒他?

见她不说话,男人一把抢走纸碗,用签子扒拉着,三口两口风卷残云般吃了个精光。连蜜汁也“咕咚咕咚”灌进嘴里,一滴都没给她剩下。

他用手背揩揩嘴角,提溜着人往上走,粗声问:“住几楼?借你的地盘避避风头。”

是老手?项嘉心口怦怦直跳。有道理,封闭空间才好操作,谁会在人来人往的楼道动手?

她挣开他的钳制,主动往前迈了个台阶,轻声道:“顶楼。”

男人的腿很长,迁就她的速度,紧紧跟在后面。略微拉开点儿距离后,两个人都悄悄松了口气。也是他们运气好,一路都没碰见租户。走到门口,项嘉掏出手机,借屏幕光线开锁。她飞快地瞥了男人一眼,意外地发现他很年轻。

头发染成金黄色,是来自城乡接合部的过时杀马特造型,也不知道多久没洗,像鸟窝顶在头上。骨相生得还不错,眉形锋利,如两柄利刃直逼鬓角,丹凤眼微微上挑,透出天然的戾气与野性,鼻梁高挺,嘴唇单薄。总而言之不像人,像胡乱咬人的“疯狗”。

下巴上一片青青的胡茬,他浑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像是——汽油、化工品和劣质材料混合在一起,在封闭的厕所发酵了足足一个星期,酝酿出的致命生化武器。

项嘉又想吐了,她勉强忍住,刚刚打开房门,便被男人,不,少年,一把抢走手机,推进黑暗中。他摸索着找到电灯开关,将门窗反锁,在屋里翻箱倒柜。

整栋楼只有一种户型,面积十二平方米,勉强算是一室一厅。客厅的角落兼做厨房,卫生间狭窄得连转身都费劲,卧室只装得下一张一米五的床。站在门边便可一览全局,毫无隐私可言。就着明亮灯光,项嘉看清他的穿着。

他好像不知道冷似的,连毛衣都没穿,白色T恤外面套了件极具朋克风格的皮衣,底下一条破洞牛仔裤,若隐若现地露出小麦色皮肤。光脚穿着白色运动鞋,鞋帮上印着LOGO——NIKB,山寨得不能更山寨。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白T边缘上沾着陈旧的红色污渍,已经有些发黑了,干成不规则的斑块。

项嘉瞳孔一缩,她舔了舔发干的唇角,开口试探道:“你……是不是犯过事儿?”她的大脑已经在飞快检索——最近周边有没有出过什么大案。

少年狠狠斜她一眼,冷笑道:“废话,你最好老实点儿,惹急了我,别想活着走出这个门!”

那可太好了,项嘉眨眨眼,好奇道:“多大的事?”

少年意识到这个灰头土脸的女人有点儿过于镇定,急着找回场子,重重嗤笑一声。他想吓唬她,大言不惭地吹起牛:“老子出来混的时候,你还没出……”

“生”字冒到嘴边,想起女人比自己大,他仓促地改了口:“还没出来工作!”

“上个人和你年纪差不多,竟然敢背着我偷跑,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顺带把现场收拾得干干净净。”

“怎么收拾的?”项嘉想知道自己的归宿,另外,出于感恩之情,也关心他能不能逃脱制裁,“用什么工具?”

他没想到她问这么详细,卡了一下,现编现卖:“锤子,刀斧,不就那些玩意儿?最后都冲进下水道,干干净净。”

项嘉狐疑道:“下水道不会堵吗?”

“问那么多干吗?”他答不上来,恼羞成怒,挥了挥拳头,脖颈间青筋暴起,眼睛一瞪,“找死?”

被他道破天机,项嘉立刻心虚,她不能承认,她得维持想要好好活着的假象。

“没有,随便问问。”项嘉低垂眉眼,看着少年把整个屋子翻了个遍,一无所获,“不好意思,我比较穷。”

少年不下手,让她抻了半天的神经泄了劲儿,她暗暗庆幸积蓄都存在床头暗格的铁盒里,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他烦得脱掉皮衣,甩在沙发上,打开冰箱门,或许是为了省电,冰箱根本没插电源,当作储物柜用,冷藏室摆满不健康的临期方便面,都是酸辣牛肉味。

他也不挑食,指挥项嘉道:“去,给我煮碗面!”

他抓起三包,隔空丢给她,又翻出六个鸡蛋,一个西红柿。

项嘉拧了拧细细的眉毛,这疯狗……不,这人,是饿死鬼托生的吗?但她也不能不配合,他还拿着武器呢。就算心里并不害怕,她也要演得像个正常人。

她慢吞吞地切碎西红柿,配了点儿葱、姜丝,大豆油入锅,炒出红红的汤汁,倒了半锅水。汤将沸未沸之际,她敲破鸡蛋,一个个打进去。渐渐地,蛋白包着溏心,圆滚滚地浮上来。

这时项嘉再撕开调料包,牛肉粒、蔬菜碎末在汤汁中舞蹈,变得越来越热闹。项嘉只放了两包醋,醋与热气碰撞之后,浓郁的酸味立刻弥漫开来。面饼在最后加入,略煮一煮便可关火。面还有些硬,但残留的温度足够将它煨到软硬适中。

项嘉挑了最大的汤碗,将面倒进去。少年立刻劈手夺过,似乎饿得狠了,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也不嫌烫,“吭哧吭哧”吃起来。

毫不夸张地说,他吃的速度,比项嘉做的速度还快。不过几分钟时间,连面带汤消失不见。他用手背抹抹嘴,因吃饱喝足,态度好了点儿,眉毛也往下收。

“不骗你,就住几天。你要是配合,大过年的,我也不想见红。”他说着老成的话,没什么教养地往后仰,把一条腿架在茶几上,不住抖动,连鞋都没脱。

“哦,对了。”他清清嗓子,大概处于变声期,声音依旧难听,“我叫程晋山。”

确定他短时间内没有动手的打算,项嘉叹了口气。

“具体住多久?”空间太狭小,想到要和异性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她就觉得头皮发麻。虽然她现在这副“尊容”不太让人有兴趣,可万一他口味特别……那就只能同归于尽了。

程晋山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打量她。女人藏在厚厚的羽绒服里,看不出胖瘦,刘海很长,眼下青黑,肤色蜡黄,给人非常阴郁的感觉,像是连绵不断的雨天,看久了,自己的心情也会变得低落,不好看。

他的世界里黑是黑,白是白,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第一时间给出简单粗暴的结论。这女人是硬骨头,短短几个回合的交道里,虽然算得上听话,却没表露出任何惧怕的情绪,十分不给他面子。

“风头过去就走。”程晋山语焉不详。

项嘉抿了抿嘴唇,好半天才“嗯”了一声。反正她一穷二白,只剩条烂命,没什么好怕。她指指三人沙发:“要不我睡这儿……”说到底她还是防着他,不想跟他有任何接触。

“想得美!”程晋山狠狠瞪她,丹凤眼翻成三角眼,“打算趁我睡着,偷偷跑出去喊人?你睡床,老子睡沙发!”说着,他用蛮力推动沙发,堵在门后,又抱走一床被子。

项嘉规规矩矩地坐在唯一的木凳子上,看着少年在她的地盘上撒野。他也受不了自己这身味道,第一时间走进卫生间收拾。“哗啦哗啦”的水声刚刚响起,乱糟糟的金色脑袋又冒出来。

程晋山指着项嘉点了两下,警告道:“别动什么歪脑筋,老实坐着!”

项嘉无话可说,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发呆。

热水冲淋,程晋山发出舒服的喟叹声。他洗得挺快,没几分钟就套着宽松的女式运动服走出来,光着脚丫,在水泥地上印出大块大块的湿迹。他的个头太高,裤管短了好大一截,愣是穿成了七分裤。

那套衣服是她秋天买的,加起来一百二十块,手感挺舒服,项嘉还没穿过几回。衣服沾了他的气味,不能要了。项嘉心情更糟了。

程晋山甩掉发间水珠,霸占她的手机,还大摇大摆地要走密码。手机破解过邻居家的Wi-Fi密码,可以免费蹭网。他躺在沙发里,一边抖腿一边搜东西。项嘉走进卧室,应他要求没有关门,躺在床上,脊背始终紧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

程晋山想抽烟,又不敢下楼买,只好叼着根牙签过干瘾。他打开浏览器,有些笨拙地戳来戳去,搜了很多条信息,又清空记录,眉毛始终紧紧皱着。接活儿的时候,他没用真名,搜不到消息也正常,可这不代表他安全,谁知道当时的监控有没有拍到什么。

老何说得对,现在的科技这么发达,小心点儿总没错。麻烦的是,那两千块钱尾款什么时候结呢?到底是心大,程晋山发愁没多久,便将破事抛开,倒头呼呼大睡。

听着如雷的鼾声,项嘉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确定他进入深睡眠,这才轻手轻脚地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出租屋的布置过于简洁,没有任何女孩子喜欢的装饰。洗手池旁边的架子上,倒摆满了化妆品——色泽暗黄的粉底液、黑中泛青的眼影、颜色感人的口红……这些东西粗糙又廉价,致力于给主人的容貌做减法。

项嘉往化妆棉上倒了些卸妆水,警惕地看了眼外面,停顿片刻,这才撩开刘海,慢慢擦掉伪装。柔嫩白皙的皮肤,不需要修饰就很漂亮的眉毛,沉静又哀伤的眼睛,还有不笑也像在索吻的嘴唇……她难抑对自己容貌的厌恶,急匆匆关了灯,在黑暗中洗完脸,做贼似的回到卧室。

严严实实裹好被子,连玲珑的下颌也缩进去,项嘉摸摸蓄了一层软肉的小腹,暗暗想道——还不够,得再胖点儿,再平庸点儿。

她怕冷,没睡多久就爬起来,找了件羽绒服盖上。客厅的人倒是火力旺盛,四仰八叉地睡着,胳膊和腿嫌热,全都露在外面。

第二天,项嘉起了个大早,重新化好“妆”,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上班。经过风平浪静的一夜,又吃了两个她亲手做的鸡蛋灌饼,程晋山认为二人之间建立了最基础的信任,将手机还给了她。

“别向任何人透露我的信息,不然的话,老子绝不放过你。”他威胁着,眼角余光打量窗户,似乎在审度万一遇到突发情况,跳窗的可能性。

光说不做,纸老虎。项嘉看透了他的本质,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推门下楼。

这一天,干果铺的生意格外好,她忙到下班都没来得及吃饭,饿得前胸贴后背。回到家里,程晋山竟然蒸了锅米饭。他吃了半锅,还剩半锅,触手微温。

“你中午吃的什么?”项嘉把顺道买回来的鸡蛋放下,随口问道。

“白糖拌米饭,酱油拌米饭。”他不似昨夜狼狈,满血复活,嚣张又神气,头发蓬松着,像一条黄金猎犬,“双拼。”

项嘉:……真好养活。

鸡蛋磕进碗里,快速打散,火腿肠切成碎粒。热锅凉油,蛋液倒进去,半凝固时,加入火腿粒和葱花。再配点儿蒜薹和胡萝卜丁,红的黄的绿的构成视觉享受,软的软脆的脆,一切都恰到好处。剩米饭捏碎,和食材一起快速翻炒,炒到颗粒分明,再加盐调味。项嘉不知道程晋山吃不吃得出好坏,但他连干了两大碗。

准备入睡的时候,隔音极差的墙板那头,忽然传来奇怪的动静,墙板很薄,男人的调笑声就响在耳边,透着令人不适的粗俗。

项嘉认识隔壁的女人,她早出晚归,经常撞到对方上夜班。女人叫虞雅,很雅致的名字,相貌清秀,性格温顺,逆来顺受的包子命。这样的人,最招渣男。

有一次“佳好”的蔬菜做促销活动,虞雅拘谨地请项嘉一起拼单。两个人借了菜市场的小推车,把五十多斤白菜一路拉回来。

项嘉帮忙把白菜送到虞雅家,看见垃圾桶里用过的计生用品、衣架上挂着的奇怪衣物,加上已经被迫听过不少墙脚,心里有了猜测。在扫过电视机旁的全家福时,她皱了皱眉。

或许是太久没有朋友,虞雅倾诉欲上来,拉着她喝热水,断断续续地聊了几句。虞雅老家在农村,包办婚姻,摊上一个滥赌的老公。然而,并非人人都有勇气及时止损,稍一犹豫的工夫,孩子降生,还没出月子,催债的就找上门。她舍不下,甩不脱,稀里糊涂跌进泥潭,来大城市挣快钱,待到反应过来时,已经脏了个彻底,再说什么都晚了。

挺可怜。不过,很多人都是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一生。

可今晚和之前不一样,项嘉屋子里藏了个人,陌生的,高瘦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谁知道他冲动起来会干些什么。她僵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呼吸渐渐急促。

隔壁的男人翻来覆去地折腾,说话也越来越难听:“天生的贱命!要不我把门打开,让邻居们一起来?”

虞雅慌张地叫了一声:“不,不要!”

墙这边,程晋山从沙发上腾地坐起。黑夜里,他一双眼睛闪着狼一样的光。

项嘉的心里“咯噔”一声,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程晋山光着脚下地,一步步走进卧室,单膝跪在床沿。他个头高,气质又桀骜不驯,自带无法掌控的攻击性。项嘉拥着被子往后退,后背贴墙,一只手在枕头底下摸索,抓住新买的水果刀——要是他敢碰她一根汗毛,她就好好教他做人。

可程晋山的目标,并不是她。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侧身越过她,屈起手指在墙上重重敲了几下,那边的动静立刻消失。

“有完没完?大晚上让不让人睡觉?!”他扯着嗓子吼了一声,紧跟一长串吐槽,“别人捧你两句,见好就收得了呗,真以为自己多牛?”

那男人欺软怕硬,竟然没敢回嘴。程晋山撒完气,扭头回去睡觉,留下项嘉愣愣地坐了半天。几分钟后,隔壁房门“哐当”一声震响,终于消停了。

另一边住着个离异的汉子,万金元,是工地上干体力活的,平时少言寡语,看起来很凶。他也忍无可忍,重重敲了敲墙壁,隔空警告虞雅收敛。项嘉彻底没了困意,她对着贴了张年画娃娃的墙壁,听见虞雅低低的哭泣声。

第二天早上,项嘉正准备做早饭,忽然听见敲门声。程晋山上一秒还在睡,下一秒就惊醒,警惕地瞪着项嘉。

项嘉无辜地摇摇头,通过猫眼往外看——是慈眉善目的房东奶奶。她对程晋山做了个口型。他反应很快,抱着棉被跳进卧室,将被子连同自己一并塞进简易衣柜。

项嘉对老人的态度亲切得多,两个人在门口攀谈几句,房东奶奶送给她一块自己晾晒的腊肉,她回赠了袋薄皮核桃。

“小嘉还单着呢?”老人家略显冒犯地往屋里打量,看见自己的房子被维护得很好,项嘉看起来也像正经人,笑容更慈祥了些,“有男朋友没?喜欢什么样的?”人到了六七十岁的年纪,很多观念已经根深蒂固,比如女人大龄未婚总归有点儿毛病,但只要家庭完整,一切缺憾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项嘉笑着敷衍过去,送走奶奶,开始做早饭。土豆和红萝卜削皮刨丝混合在一起,加入盐、十三香、葱花腌制片刻,杀出水分后加面。面粉不需要太多,想要更漂亮的色泽,还可以加一两个鸡蛋。

可项嘉看看站在镜子前打理头发的程晋山,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要是由着他的胃口吃,得消耗多少鸡蛋?

平底锅薄薄刷层油,舀起半流质的面液,等油发出“滋啦”声时倒进去,快速定型,小火慢煎。待到小饼被煎到两面金黄,盛到盘子里。无论是外焦里嫩、咸香中包裹胡萝卜鲜甜的原味,还是配着脆口的腌黄瓜、酸甜的番茄酱,都是令人享受的美味。吃碳水化合物容易发胖,却总是带给人简单直接的幸福感。

做饭花的时间有点儿久,项嘉用塑料袋装了几个饼,急匆匆出门,她交代程晋山:“把腊肉洗干净,用冷水煮半个小时,我晚上回来炒。”

“你命令我?”程晋山梗着脖子表示不服。

项嘉看他一眼,没有任何吵架的想法:“不吃就算了。”

程晋山:……看在肉的份上,忍她一回。

为了迎合过年热闹的气氛,项嘉应老板要求,去另一头的杂货铺买了几盏绣球灯笼,请卤肉店伙计帮忙挂起来。给伙计递饮料的时候,她小心避免肢体接触,紧张得出了一手冷汗。像个正常人一样努力生活,已经用掉她所有的精力。

小朋友们进入寒假,跟着爸妈过来买菜。项嘉看到一个小姑娘,穿着滚了层绒毛的汉服,大大的眼睛好奇地左看右看,指着玻璃格子里的冰糖葫芦要吃。

真干净啊,项嘉心想,于是选了个芝麻最多的给她。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道:“谢谢阿姨!”

她盯着一家三口的背影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才想起还没买肉。距离过年还有十几天,差不多到了置办年货的时候。新鲜的绿叶菜不好囤,肉还是要买一些,回去不管是炒菜,还是炸丸子、包饺子、蒸包子,都很方便。

提前半个小时闭店,项嘉去生鲜区买肉时,恰好碰见过来买菜的虞雅,两个人都有点儿尴尬。

“嘉嘉姐,下班啦?”到最后,还是虞雅先怯怯地开口。她生孩子早,今年才二十三岁。

“嗯。”项嘉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和虞雅一起走过蔬果区,买了两斤青椒,隔着塑料袋都能闻到生猛的辣味。以前,项嘉被禁止接触刺激性食物,不过,现在再没有人约束她。

虞雅买了把小葱,见西红柿在做特价,连忙拽了个袋子挑拣,项嘉也跟着买了几个。

“嘉嘉姐,昨天……对不起啊,我以后会注意。”廉价的腮红底下透出抹真实的红晕,虞雅局促地道歉,像个做错事的学生。

“没事。”项嘉本来话就不多,见她窘成这样,更不好多说,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买肉吗?”

今天的五花肉成色不错,肥瘦相间,非常均匀。项嘉和摊主讨价还价几个回合,见买多点儿便宜,狠狠心大出血的称了五斤肉。虞雅没舍得买,从菜市场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的还是老几样——豆腐、萝卜、土豆。

“嘉嘉姐,昨天晚上说话的那个人是谁啊?你交男朋友了吗?”她没话找话,和项嘉闲聊。

“不是。”项嘉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是远房表弟,从村里过来找活干,借我这里住几天。”

虞雅毫不怀疑,看见路边新开了个烤猪蹄的店,轻轻笑了起来:“我们家浩浩最喜欢吃猪蹄,要是他在,怎么也要买几个回去吃。”她被眼线描摹的眼底,浮现出温柔的光泽。

虞雅今年回过两次老家,她老公为了拿捏她,藏着儿子不给见,断断续续要走不少钱,偶尔像施恩一样连个视频。再这样下去,孩子可能都快不认得妈妈了。

项嘉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是冤家路窄,走到出租屋楼下,撞见另一位邻居万金元。很多名字蕴藏着父母美好的幻想,可讽刺的是,大部分情况下,越求什么,越缺什么。

万金元刚干完活回来,满头是汗,手里拎着瓶啤酒和一袋麻辣花生,他斜着眼瞟瞟虞雅,骂道:“女人没一个好东西!”说着,他扬长而去。

虞雅愣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泪哗啦啦地掉。

项嘉一直在避免和人拉近距离,这会儿却有点儿不忍心,掏出纸巾递给她,轻声道:“他不是针对你,别多想。”

留不住老婆,拿别的女人撒气,算什么男人。

项嘉比平时回来得早,也因此撞见程晋山的另一副面孔。他搬了个凳子放在窗边,蹲在上面,越过玻璃,全神贯注地盯着对面那户人家的客厅。电视里正在放TVB老剧《大时代》,意气风发的方进新被丁蟹打傻,笨手笨脚地学习叠报纸,那一幕辛酸又憋屈。

程晋山气得咬牙切齿,小声骂道:“揍回来啊,废物!叠报纸能赚几个钱?”

项嘉:……

她打开灯,看见煮软的腊肉躺在锅里,他还算听话。项嘉收拾好冰箱,插上电源,把新买的五花肉放在冷藏室。快过年了,按老观念,吃穿不愁才算圆满,因此,冰箱也该履行它应尽的职责。

她把腊肉捞出,用菜刀切成片码进盘里。葱、姜、蒜、蒜苗、青椒,该切末的切末,该切段的切段,蒜苗的根部和叶子要分开。照旧是热锅凉油,大火爆炒腊肉,锁住水分,紧接着再改小火,煸出油脂。

等肉香传出,葱姜蒜入局,挖一勺红油豆瓣酱,借刚才炒出的油爆香,加蒜白、青椒快速翻炒。腊肉本身已经够咸,只需要加半勺生抽着色,再来半勺白糖提鲜,到了尾声,蒜叶才姗姗来迟,一道青椒炒腊肉到这里正式完成。

程晋山看完电视,被香味勾得口水直流,破天荒地主动摆碗筷。他蒸了满满一锅米饭,比昨天还多些。项嘉看看快要见底的米袋子,嘴角抿了抿,不太高兴。

她看着像饿死鬼投胎一样拼命往嘴里扒饭的男孩子,开口道:“明天跟我出去一趟,搬几袋米面回来。”

一大口辛辣咸香的肉还没咽下去,程晋山就变了脸,摆出跟人吵架的气势:“凭什么?老子不出门!”

“不去就饿着。”项嘉冷冷地点出事实,“戴着帽子,捂严实点儿,谁认识你?再说,你不可能在这里躲一辈子。”

程晋山瞪着眼睛扒饭,想想方进新那么牛的人还不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也就强忍下一口气,含着米饭“唔”了一声。

项嘉起了个大早,轻手轻脚地钻进卫生间洗头。她用的是最劣质的洗发水,保证头发干枯毛糙,毫无美感。香精的味道很刺鼻,她将脑袋埋进洗手池里,脸颊被温水埋没,渐渐感觉到窒息。

一分钟后,项嘉猛然从水里抬起头,睁着红通通的眼睛看向镜子。湿漉漉的头发浸透颈间垫着的毛巾,温热很快变为冰凉,刺激得后背一阵阵痉挛。

她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找回行动能力,慢慢将头发擦到半干,吹风机“呜呜呜”吹了十分钟,她给自己化上“全妆”。

项嘉煮粥的时候,程晋山换回自己的衣服,站在同一面镜子前臭美。T恤被狠狠搓洗过,只留下浅黄色的一片,看不出什么。他拨拉着头发,忽然“啧”了一声,两条浓眉紧紧拧起——皮衣不知什么时候被刮了一道大口子,咧着嘴笑得正欢。

“呼噜呼噜”喝了一小盆粥,程晋山总觉得没吃饱,不满地摸摸肚子。他不把自己当外人,从冰箱里翻出项嘉昨天刚买的切片面包,也不嫌凉,就着老干妈吃了五六片,这才勉强收手。

项嘉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忍着气翻出个黑色的毛线帽,示意程晋山戴上,遮住一头招摇的金毛。程晋山鬼鬼祟祟地跟着她出门,每到一个拐角都要左看右看,恨不得沿着墙根走。

“你越这样,别人越怀疑你。”项嘉道出事实。

程晋山琢磨琢磨,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低头跟在她身后。先前他还怕她设下陷阱,故意引自己出洞,等看见菜市场的招牌,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项嘉一个不注意,跟在后面的人就不见了踪影。他窜到二楼,看中了一套军绿色的加棉运动服,跟老板娘讨价还价,掰扯半天。

项嘉找过来,指了指另一套黑色同款:“这套多少钱?”

程晋山不乐意:“黑色不好看,我喜欢绿色。”

“便宜十块钱。”老板娘看项嘉眼熟,给了个面子,“诚心要的话,九十块钱拿走。”

程晋山阴着脸考虑,他手里也就几百块,还要买日常用品,是得省着花。绿色还是黑色,面子还是里子?

项嘉没考虑他的意见,指指黑色请老板娘包起来,提醒他道:“付钱。”

程晋山嘴角下垂,戾气外泄,掏钱的动作恶狠狠的。

老板娘被他吓到,“啧啧”对项嘉道:“你弟弟好凶的哟。”

项嘉动了动嘴唇,没解释什么。

程晋山拿到新衣服,迫不及待地跑到公共厕所去换。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的神气都不一样了,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印着“嘚瑟”两个字,新年是该换新衣。

项嘉买了五十斤白面、二十斤大米,她扭头吩咐程晋山:“去门口借个小推车……”

话音未落,程晋山便弯腰扛起白面,右手拎着大米,表情还挺轻松:“费那事儿干吗?走啊!还买什么?”

……他还算有点儿用。

半个小时下来,项嘉手里提着一袋豆腐干、一斤木耳、一把上海青,程晋山肩上扛着白面,手里拎着大米、宰好的三黄鸡、十斤鸡蛋,胳膊底下还夹了个新拖把。但凡有问起他的,项嘉一律解释——这是她远房表弟。

程晋山刚开始还有几分紧张,后来见没人怀疑,渐渐放松起来,主动请缨:“下次再买东西,喊我一起。”他是野惯了的人,好不容易放回风,压根舍不得回去。

项嘉将他带到大门口,指指外面:“认识路吧?”

“你小瞧我?”程晋山身上有种毫无道理的张狂,闻言不驯地扬起下巴,“我认路最准,只要走过一次,绝对不会记错!”

项嘉点点头:“你先回去,涮涮新拖把,把地拖一遍。”

程晋山讨厌这女人随便使唤自己的样子,可是,承了她的人情,又不好吃白食。大过年的,天寒地冻,他轻易不想挪窝,只能压着脾气答应。

项嘉又把上海青挂在拖把杆上:“菜也择好,洗干净。”

绿油油的青菜在胳膊间晃啊晃,程晋山黑了脸:“知道了,烦死了!”他扭头就走,脚步飞快。

干果店的生意出奇地好,项嘉忙得头晕眼花,天黑透的时候才回到家。程晋山已经追完了今日份的电视剧,他躺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思索人生,想着电视里面复杂又热血的爱恨情仇。

项嘉有些疲惫,打算简单做点儿吃的。冰箱里还冻着一包面疙瘩,她拿出来解冻,顺嘴吩咐程晋山:“明天把五花剁成肉馅。”

“是要包饺子吗?”程晋山顿时来了精神,从沙发里坐起,“我要吃白菜猪肉的。”

“一半包饺子,一半炸丸子。”项嘉用“胡萝卜”吊着“毛驴”干活,“顺便把白菜剁了吧。”

程晋山这回高高兴兴地“欸”了声,还知道主动找活干:“我知道,还有葱姜。”

西红柿切成小块,加盐炒出红汁,再加两勺番茄酱。冷水倒进锅中煮沸,少许生抽调色,面疙瘩用勺子慢慢推开。她买的面疙瘩和北方人常做的不同,是中间圆两边尖的,像纺锤,也像小鱼,里面加了木薯淀粉和蔬菜汁,五颜六色的。面疙瘩差不多煮熟时,将上海青丢进去,盐调味,糖提鲜,关火开饭。面汤色泽鲜艳,挑动食欲,酸酸甜甜的生津开胃,喝进胃里热烘烘暖洋洋,足以暂时驱散一身寒气和所有的负面情绪。

程晋山努力端着架子,可舒展的眉眼出卖了他。吹着气“嘶哈嘶哈”喝了半碗汤,他觉得不够,跳起来翻出剩下的半包切片面包,掰成小块泡进汤里。主食配主食,吃得热火朝天。

项嘉看着他风卷残云的吃相,仿佛看着一张张人民币从眼前消失,她沉了沉脸。

俗话说得好,万物皆可炸。油炸食物并不健康,过程也烦琐,但是香得厉害,又方便储存,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十分盛行。

项嘉这天回来得早,顺道买了杏鲍菇和平菇,准备借着油锅一起炸,她先拌着肉馅。

程晋山似乎很喜欢吃饺子,在她身后晃来晃去,邀功一样指着盆里剁得稀碎的肉:“我刀功不错吧?”

项嘉“嗯”了声,看见小碗里快要冒出头的姜末,顿感一阵肉疼:“不需要这么多姜。”

“那就下次用呗。”程晋山满不在乎地道。

去他的下次,项嘉咬了咬牙,把稍瘦一些的肉馅分到另一个盆里,用来炸丸子,肥点儿的肉用来包饺子。饺子馅家常但不简单,她煮了花椒水,放凉之后分次加进肉馅搅拌。肉像海绵一样,不停吸收水分,瘦肉也从紧张变得舒展。葱末、姜末、盐、糖、生抽、老抽、蚝油,再加入灵魂调料十三香。

项嘉估摸着水加得差不多了,给程晋山找活干:“顺时针,使劲儿搅。”

程晋山皱皱眉:“麻烦。”分辨顺时针方向时,他还略思考了一下,筷子倒是搅得飞快。

丸子的做法又不太一样,花椒水不能加太多,丸子需要保有筋道。葱末容易炸煳,老抽颜色太重,舍弃不用,其他的调料大差不差。打入两枚鸡蛋,再视情况加些玉米淀粉。

项嘉往锅里倒了小半桶油,等油热的工夫,处理其他食材。莲藕放得太久,眼看就要坏掉,削皮切成长条,跟平菇一起焯水,放着待用。杏鲍菇也切成条,加盐腌制。同样是那几样材料,淀粉和面粉却得多放些,确保每一条莲藕、每一根蘑菇都挂上面糊。

看到程晋山把饺子馅搅得差不多,项嘉把白菜末加进去,示意他继续。她将火调小,左手抓了把丸子馅,拇指食指圈起,微微用力挤出一团。右手用勺子飞快剜走,下入锅中。油炸烹饪的精髓在于控制火候,概括起来就是,想要外焦里嫩,先用小火炸熟,再用大火猛攻,必要时捞起,进行二次复炸。

程晋山把盘好的饺子馅放进冰箱,顺手翻出两个剩馒头。

“这个炸着也好吃。”他盯着锅里的丸子,悄悄咽了口口水。这人瘦得很,怎么吃都不长肉,脖子也长,凸起的喉结一路滚落,让人很难忽略。

丸子炸完,藕条、杏鲍菇和平菇次第登场。这些东西水分多,炸的时间要久一些。项嘉回过头,看见程晋山正在偷偷捞丸子吃,很难不烦他。

“洗手了吗?干完活儿再吃。”她指指削皮刀,又指指角落的苹果,“削两个。”苹果卖相不好,滋味却很甜。蘸一蘸蛋液,再裹上一层淀粉来炸,能保护里面的果肉。

藕条熟了,项嘉尝了尝,又咸又脆,还带着莲藕本身的清甜。两种菇类吸饱了油分,一吃就停不下来,可以表达对素食的最高评价——有股肉味儿。

馒头切片,两面炸至金黄,捞出来趁热撒上一层盐粒。咸的炸完,用甜丝丝的苹果收尾,项嘉又用丸子做了个酸汤。

程晋山的筷子就没停过,丸子没嚼碎,藕条就塞进去,噎得难受,他便低头“咕咚咕咚”灌半碗酸汤,紧接着开启下一轮,项嘉忍不住默默计算他吃了多少。

饭后,程晋山不情不愿地刷着碗,又听见隔壁传来了动静。

万金元似乎喝多了酒,在敲虞雅的门,边敲边不干不净地骂,让她出来。虞雅哪里敢开门,她默不作声地忍了很久,听见万金元开始踹门,实在害怕,给项嘉打电话求助。项嘉听着电话那头细细的抽泣声,挣扎片刻,推开房门。

“吵什么?再吵报警。”她还没卸妆,神情阴郁,气色很差,像个痨病鬼。

听到这句警告,万金元还没怎么,屋里的程晋山先不自在地抓抓头发。万金元有气没处撒,恶狠狠地瞪着她。项嘉害怕异性的凝视,窒息感渐渐上来,嘴唇轻微哆嗦着。

这么僵持了一两分钟,她实在扛不住,扭头对屋里喊:“程晋山。”语气僵硬,听到的人也僵硬,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做人要知恩图报,更要讲义气。程晋山把心一横,戴着毛线帽冲出来,站在项嘉身后。他背着光,表情阴森森的,带着股凶狠,乍一看两人还真像姐弟。

万金元找回两分清醒,又往虞雅门上踹了一脚,骂骂咧咧地越过他们,走回自己家,项嘉悄悄松了口气。

虞雅红着眼睛开门,对她又是鞠躬又是道谢,第一次和程晋山打照面,努力挤出个笑脸:“这就是表弟吧?谢谢你们……”

程晋山很没有礼貌,一声不吭地转身回屋。等项嘉安慰好虞雅,锁上房门,他才抱怨:“见过我的人越来越多,这样下去不安全。”

那你倒是走啊,项嘉没什么同情心地想到。

“不过,这么久都没消息,说不定没事……”他又自我开解。

项嘉等不到想听的话,打算早点儿休息。她打开衣柜,看见仅有的三条床单被拧成麻花,结成长长的绳子,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这是防着她,给自己准备的逃生方法。他看电视看多了吧?

想想他今晚还算合格的表现,项嘉轻轻叹气。她想——算了,过完年再说吧。

传统文化中,无论这一年里过得多倒霉、多落魄,到了年底,都要粉饰太平,拿出点儿花团锦簇的章程。这讲究的是热闹红火,辞旧迎新。

项嘉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情按着规矩一个个来,但该有的流程不能少。又或者,她总得做点儿什么,让自己忙成陀螺,才好分散注意力。

项嘉挑中一副对联——上联:平安如意年年好;下联:人顺家和事事兴;横批:新春大吉。

今年过年老板特许项嘉可以提前两个小时下班,到了初一、初二、初三,只需要上半天班。项嘉拿着对联回去,程晋山正蹲在卧室看对面楼的电视。他头发长得快,奓开的黄毛里掺杂着黑色,身上套着新衣服,表情别提多认真。

对面人家有亲戚到访,关了电视,他气得低低咒骂几声,从凳子上跳下,伸了个懒腰。他的腰又细又长,从外套和T恤里钻出,腹部蛰伏着坚韧流畅的肌理,一看就是经常运动的样子。

项嘉撞见过他做俯卧撑,两手撑地,闷不吭声快速起伏,肩是肩臀是臀,挺成一条标准的直线,做好了随时逃难的准备。

“过来包饺子。”项嘉和好小半盆面,招呼他干活。

先和饺子面,冷水分几次加入,放一点盐,用筷子搅拌成絮状,再揉成光滑面团。水少了面团太硬,多了又会粘连,而加盐,可以防止煮饺子的时候破皮。

程晋山拧着眉龇着牙:“我发现你最近特别爱使唤我。”

“想吃饭,就得干活。”项嘉连语气都很平,“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

程晋山在旁边站了半天,看她把面团揉圆,从中间掏个洞,抻开拽断,放在案板上搓长,菜刀切出均匀的面剂子被滚进面粉里沾了一身白霜。

“我不会包饺子。”他屈起食指蹭了蹭鼻子,厚着脸皮说出短板。

“那就擀皮。”项嘉退而求其次。她拍拍手上面粉,从冰箱里拿出之前和好的饺子馅。白菜和猪肉已经彻底腌渍入味,散发着隐隐的香气。

程晋山总算有了进步,知道干活前先洗手。他很喜欢吃饺子,却没吃过几次,只觉得白菜猪肉馅最好吃。他咕咕哝哝说了句方言,项嘉没听懂,不过想想也知道不可能是什么好话。

他一看就没干过家务活,两手抓着擀面杖的两端,擀起面来笨手笨脚的,面被擀得这边儿薄那边儿厚。项嘉在不碰到他手的情况下,将擀面杖拿回来,做了个示范。

“两边薄一点儿,中间厚一点儿。”她也不奢求他擀得多好,给出最低要求,让“流水线”磕磕绊绊地进行下去。

面皮富有弹性,包一勺肉馅进去,把握好力道扯着对折。贴着手心的一面还是平平展展的,能看见的一面却极大程度地被撑开变饱满。同样扯动边缘,一个个精致工整的褶子次第出现。这样的包法,可以保证饺子稳稳当当站住。

程晋山擀皮速度赶不上项嘉包饺子的速度,包好的饺子被放到冷冻格里,一排排整齐站着,像整肃的士兵。连续冻了上百个,接下来包的,才是今天的晚饭。

“吃几个?”项嘉开口问道。

“六十个。”程晋山随口回答。

项嘉咬咬牙,到底没忍住,抬头瞪他。厚重的刘海微微散开,程晋山无意间回头,撞见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心脏突兀地猛跳两下。

他将这当成自己无意间认输的表现,恼羞成怒:“六十个也就七八分饱,我要是放开了吃,能把你吃穷!”

项嘉觉得晦气,又不想大过节地和他吵架,她低头包了四十个饺子,甩手不干了:“还想吃的话,自己包。”

她在这边煮饺子,程晋山在那边怄气,擀了十几张皮,坐在她刚刚坐过的小凳子上包饺子。包饺子看着简单,却实实在在是个技术活,他的手指虽然很长,却不懂得怎么使用,一会儿褶子合不上,一会儿肚皮撑破个大洞。

项嘉看不惯他浪费食材的样子,将破破烂烂的饺子端走,往平底锅里刷了层油,丢进去慢煎。两面煎至焦黄,倒进一碗热水,等水分收得差不多,饺子也煎得差不多了。撒一把鲜嫩翠绿的葱花,再抓一小撮黑芝麻做点缀,倒点儿面粉水,蒸发后形成漂亮的花形,爆出的馅也被煎得外酥里嫩,化腐朽为神奇。

两盘水饺,一盘煎饺,配上两碟老陈醋,就是今天的晚饭。水饺入口,迸出一股鲜汁,味道极富层次感。程晋山惊奇地睁大凤眼,瞥了眼项嘉,看在这口饺子的份上,浑身的尖刺略略收了些。

吃完饭,项嘉又压着他蒸馒头。这也没什么好说的,每次的馒头,至少有三分之二进了他的肚子,谁吃得多,谁就得多出力气。程晋山手劲儿大,在这里倒找到用武之地,面团揉得又快又好。

一个小时后,白胖胖热腾腾的馒头新鲜出炉,项嘉进卫生间洗衣服,再出来的时候,看见他还站在案板旁边。馒头被掰开,夹满红油辣椒和火腿肠,程晋山背对着她,三口两口就吃完一整个馒头,项嘉顿时觉得胸口憋得慌。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隔壁又传来吵闹声。执法部门相当敬业,接到群众举报,大晚上出警,将虞雅和一个挺着啤酒肚的男人抓了个正着。藏着掖着是一回事,众目睽睽之下被铐走,又是另一回事。虞雅的脸上全是泪水,身上衣服单薄,缩着肩膀,不住哆嗦。

项嘉追了出去,越过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往民警手里塞了件长羽绒服:“麻烦您帮她穿上。”

项嘉看着她被带走,回过头,瞧见程晋山也跟了出来。他站在人群角落,脸上出乎意料的,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恶劣神情,剑眉耷拉着,有种静默的悲哀。

是谁不肯让人过个好年?街坊邻居都有嫌疑,这其中,万金元嫌疑最大。项嘉忍了又忍,到底压不下心里那股气愤,上楼敲右边的门。

万金元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耐烦地打开道门缝,粗声粗气道:“干啥?”

“都是为了生存,你凭什么看不起她?”在这栋楼住得久了,难免听到些八卦,项嘉抿着唇往万金元的伤口上戳,“你老婆嫌你穷,跑了,你心里有气,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倒是不嫌贫爱富,累死累活地赚钱,给她男人填无底洞,大过年的,连儿子都见不着。按你那套逻辑,是不是能拿满分?”她止不住冷笑,说话阴阳怪气的。

万金元脑子还没转过来,先被她的态度激怒,大吼一声:“你算什么东西?”

他探手过来推她,项嘉条件反射地往后急退两步,被后面追上来的人握住手腕。犹如被毒蛇咬住,浑身血液凉透,项嘉用力抽回手腕,顺手给了那人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把程晋山打蒙了,他捂着脸,难以相信好人没好报,更不理解项嘉像失心疯一样的反应。

“你有病?”程晋山一边气急败坏地叫,一边左右打量,生怕刚才那一幕落到别人眼里。

项嘉用力搓手,好像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好一会儿才冷冷瞪了万金元一眼,扭头回屋。

“欸!”万金元在后面叫她,“我是烦她,可……不是我干的。”

项嘉皱了皱细细的眉,那会是谁?

“你说……她家里……是真的吗?”万金元迟疑地问。

项嘉没搭理他,径直回家,用洗手液搓了三遍,项嘉还是觉得手不干净。程晋山跟着进来,坐在小凳子上生气,右脸有点儿红肿,因着肤色较深,看起来不太明显。

似乎知道项嘉不会理自己,过了好半天,程晋山先行开口:“你说,虞雅……姐会不会有事?”

他这么关心虞雅,倒让项嘉有些意外。她顿了顿,回答道:“年前应该回不来。”

木已成舟,她们的交情又没到那份上,项嘉除了发发火,也做不了什么。

大年二十九早上,她才腾出手贴对联。家里养个男人还是有好处,程晋山在她这里吃香喝辣,个子见长,连凳子都不用,扬手贴好横批,又在她的指导下将春联摆正。

下班回来,项嘉买了几把绿叶菜,开始准备年夜饭。程晋山对春节抱有本能的热情和期待,也没抱怨,很有眼力见地蹲在地上择菜。过年这两天,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天大的事遇到过节都得往后稍稍。

两个人吃不了太多菜,冰箱里已经预留了很多半成品,做起来又快又简单。

炸好的鸡块和排骨上锅蒸,蒸完这些再往蒸锅里摆一条鲜嫩肥美的鲈鱼。鲈鱼视大小蒸八到十分钟,关火后焖两分钟,撒一把葱丝,浇一勺炒过花椒和蒜瓣的热油,再来点儿蒸鱼豉油,至此大功告成。

卤牛肉装盘,再炒道蒜薹肉丝。眼看桌上都是肉菜,这时候就得备一道爽脆可口的素菜,调一调肠胃——西芹百合炒腰果。西芹和百合焯水,芹菜变得水灵光鲜,百合则散发出隐隐的甜味儿。少许油,一点儿葱,略略翻炒,再抓把腰果,盐糖调味,淀粉勾芡,即可装盘。另煮一锅酒酿元宵,六菜一汤便宣告完成。

吃过晚饭,项嘉靠在沙发一角,蹭着邻居的Wi-Fi用手机看春晚。程晋山心痒难耐,绕着她来回走了几圈,觍着脸一点点凑近。项嘉玩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将手机丢给他。程晋山如获至宝,决定大度地原谅她扇他一巴掌的冒犯。

他看到晚上十一点多就关灯睡觉了,而黑暗里,项嘉悄悄翻身坐起。

外面有人在放烟花,一线冷火腾空,炸成万朵光束,短暂照亮瞳孔,又飞快消散如烟。所有的光明和温暖,都是错觉,她有她该走的穷途。

项嘉窸窸窣窣地起来洗澡。热水器有点儿毛病,出来的水忽冷忽热。伪装被洗干净,白皙净透的肌肤,不笑也精致妩媚的五官,她一眼都不想往镜子里看。

她越洗动作越重,情绪快要失控的时候,程晋山忽然敲门。

“怎么大半夜洗澡?我要上厕所。”他毫无做客避难的自觉,大剌剌提要求,“快点儿,憋不住了。”

项嘉抹了把脸上的水,好半天才哑着嗓子回:“还得等会儿,你出去上。”

“你要把老子冻死?”程晋山语气不善,又重重敲了两下门。

似乎猜到她在顾虑什么,他又欠揍地道:“放心吧,我对你没兴趣。”他才不喜欢姐弟恋,再说,她脾气又臭,下手也重,他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找罪受?

项嘉还是不肯开门,她本能地将自己严严实实裹好,慢慢蹲下,看向没什么防御作用的磨砂玻璃门。湿漉漉的黑发间,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听见锲而不舍的敲门声,她抖了抖身子,恐惧地闭上眼睛。

晚上喝的米酒太多,真的要憋不住了,程晋山自认倒霉,披上外套,趿拉着十块钱买的拖鞋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弯腰收拾垃圾桶里半满的垃圾。

因为好不容易揪到项嘉的错处而沾沾自喜,他刻意放大声音:“怎么回事?新年不能留垃圾,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

“砰”的一声,他重重带上门。项嘉筋骨一松,她长长吸了一口气,把脸从胳膊里抬起,又一次活了过来。

大年初二晚上,虞雅被放回来。不过几天没见,她的精气神已经大不如前,看起来老了好几岁。她眼红红的,不敢抬头看人,像一只受惊过度的猫。进屋没多久,她就换了条短裙,急匆匆出门找活儿。

项嘉拦住她,轻声劝说:“大过年的,也不休息两天?”

虞雅没忍住,蒙着脸小声抽泣起来:“还……还罚了我五千块,这两天就得交上去……”

项嘉叹了口气,头一次将她带进自己家门。

程晋山这回挺安分,倒了杯热水过来,说话也客气:“虞雅姐,先别哭,喝口水缓缓。”

项嘉看了他一眼,这小子似乎对虞雅有着非同寻常的耐心。

虞雅轻声道谢,用抽纸擦擦眼泪,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的难处。出了这么丢人的事,房东奶奶已经下过最后通牒,最迟正月十五就得搬走。新住处还没着落,罚款不能拖,儿子幼儿园开学后,一个月又是好几百块钱的开销。

“换个地方住也好。”项嘉点了点头。

这栋楼鱼龙混杂,对虞雅来说已经不再安全。不过,城中村就是个小世界,这个角落混不下去,再换一个,总有活下去的办法。

“今年还回老家吗?”她记得虞雅之前说过,要回去陪儿子过年。

虞雅凄惨一笑:“不知道,安顿好再说吧。”

项嘉犹豫片刻,使唤程晋山去楼下买瓶黄桃罐头。

“要做糖水?”听见吃的,程晋山立刻来了精神,轻车熟路地戴上帽子,大跨步往外走。对环境渐渐熟悉,警惕性也降低,他最近经常摸黑跑出去瞎转,给自己放风。

支走他,项嘉从床头柜摸出自己的宝贝铁盒。她不用银行卡,更不用电子账户,所有的现金都藏在这里。她拿出两千块钱,硬塞进虞雅手里:“我也不宽裕,只能帮你这么多。”

其实,帮虞雅把罚款全交上,也不是不行,可项嘉觉得,两个人的交情还没到那份上。虞雅抖着手接住红票子,哽咽着连声道谢。

项嘉留她吃顿便饭,一盘清炒菠菜,一盘蒜黄炒鸡蛋,过年没吃完的卤牛肉切片,和蒸好的腊肠一起装盘。

程晋山抱着两大瓶黄桃罐头回来,邀功道:“非卖我十块钱一瓶,跟老板还了半天价,十五块两瓶。”

虞雅已经收了眼泪,闻言笑着夸道:“嘉嘉姐,你弟弟真会过日子。”

程晋山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将一瓶罐头放在案板上,把另一瓶塞进冰箱。

打开罐头,连黄桃带甜汁一起倒进锅里,再放几个蜜枣,一小把葡萄干。大火煮沸,将百合剥成片撒进去,转小火慢煮。沸腾的汁水渐渐变得浓稠,蜜枣慢慢释放糖分,葡萄干吸饱水分,膨胀成小圆球,黄桃从外到里一点点熟透。

虞雅嗅着空气中弥漫的甜香,凄楚的表情渐渐变得放松,单薄的身体也得到短暂温暖。她喃喃道:“小时候去吃席,最期待的就是这道菜。”

“还有八宝饭。”程晋山赞同着,同时想起很多喜欢的菜,“不过,我还是更爱吃肉,红烧肘子、红烧肉、烧鸡……”

项嘉安静地听着他报菜名,调了半碗淀粉水,进行最后一道工序——勾芡,大功告成。三人坐在沙发上有些挤,程晋山便挪到对面的小凳子上,长腿有些委屈地撑在两边,坐姿大马金刀,吃饭狼吞虎咽。

喝点儿甜的,就有一种治愈的错觉。虞雅捧着白瓷碗,小口喝完糖水,又吃了半碗米饭,坚持要帮忙刷碗。

程晋山连吃了几大碗饭,擦擦嘴角,将炒锅稳稳端在手里,对虞雅道:“姐,我来吧。”

虞雅抢不过他,擦了擦手上的水,轻声告辞。然而,剩下的三千块钱,对她来说依旧难如登天。她不善言谈,被抓过的消息传出,更没人敢和她攀谈。

在外边连续跑了三天,没找到什么好办法,虞雅拖着冻僵的双腿回去,上楼时没站稳,身子往一边倾斜。一只大手抓住她的胳膊,帮她稳住平衡。虞雅感激地回头道谢,看见男人古铜色的皮肤和凶神恶煞的脸,被吓得说不出话。

万金元看着她的打扮,厚厚的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往出租屋的方向努了努嘴,虞雅却摇摇头,一脸惊惧。

汉子拧拧眉:“你不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进来说话。”

虞雅被这句话击中死穴,垂头跟了过去。

这天晚上,隔壁时不时传来说话声和虞雅的哭泣声。项嘉睡不着,辗转反侧,眼睛一直睁着。程晋山倒没心没肺,呼噜震天。

他睡到半夜渴醒,爬起来倒水。项嘉听见动静,沙哑地说道:“你不是喜欢虞雅?怎么不过去看看?不怕她吃亏吗?”

“谁喜欢她?”他讶异地挑挑眉。

项嘉被他噎住,坐起身问:“你不喜欢她?一口一个姐,态度还……”态度还比对她客气得多。

“也不是不喜欢。”程晋山觉得精确地形容这种感觉有点儿吃力,整理了一下措辞才继续下去,“不是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他顿了顿,强调道:“我对姐弟恋不感兴趣。”

过了正月初五,年就差不多告一段落。大早上,伙计们在“佳好”门口燃放鞭炮,迎接财神,讨个好兆头。

老板脑子灵活,进了个电动炒栗子机,挂了个红彤彤的牌子——炒栗子新品特价:9.9元一斤。顾客蜂拥而至,把项嘉忙得够呛。

称重算账倒还好,冒着被烫伤的风险捡出栗子空壳,还要承受客人们赶命的催促,她很难不烦躁。更不用提,她将沉甸甸的生栗子倒进机器,反复十几次,腰都要断掉。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项嘉浑身低气压,累得抬腿都吃力。走到楼下,她又撞见另一桩破事。一楼住着个爱八卦的阿姨,房东奶奶在她家做客,门没关好,努力压低又难掩的交谈声从里面传来——

“可算赶走了,不然要挡婶子财运的!”

“她没敢问我要押金,问了我也不退给她!”在项嘉面前慈眉善目的奶奶,这会儿却变了副嘴脸,“来租房的时候,看着文文静静的,谁知道……呸!”

“就是,女人家不好好在家,就图着赚快钱,现在的年轻人哪……”那阿姨连声叹气,“还总说什么迫不得已。呵呵,都是借口!狐狸精!”

“下回再有人来看房子的时候,你可得替我把牢嘴。”房东奶奶担忧房子不好租,“哎,也怪我心软,早点儿赶走她就好了,大过年的,房子不好租……”

项嘉如淋冰水,面色发白。她们永远无法理解,逼迫一个人放弃尊严的方法,除了动刀动枪,还有千万种。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坐在沙发上发呆。

程晋山看完电视过来,揉揉肚子,大爷一样嚷道:“晚上吃什么饭?”

项嘉抬眼看他,突兀地问道:“你到底犯的什么事?”

程晋山骤然紧张起来,语气又急又冲:“你问这个干吗?无可奉告!”他看电视学会了不少成语,活学活用,又有些不伦不类。

“现在在做人口普查,很快就会查到这里。”项嘉随口撒了个谎,继续试探,“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

“别问了……”程晋山蹲在地上用力挠头,整个人变蔫儿,声音闷闷的。他似乎进入了变声期的尾声,嗓子不再那么嘶哑难听,多了几分低沉。

项嘉没再多说什么,起身做饭。初五也得吃饺子,她大方地煮了一大锅,又从冰箱的冷冻层翻出一袋之前蒸好的腐乳扣肉。

扣肉做起来挺麻烦,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焯去血水后放进滚水里慢煮,等到一戳能戳透时,捞起晾到半干,用牙签扎孔,用生抽、老抽、耗油、白糖、料酒调成的料汁上色,另起油锅炸。肉炸好立刻丢进冷水,泡到形成漂亮的虎皮,再切成薄片摆进海碗里,将腐乳碾碎抹匀,倒三勺红润的腐乳汁进去,用小火蒸。做好的扣肉香而不腻,烂而不碎,夹进馒头中间,是热量炸弹,也是下饭神器。

项嘉将腐乳扣肉热好,饺子也煮好,一起端上饭桌。馒头管够,饺子在盘子里堆成高高的小山。

程晋山罕见地没什么胃口,慢吞吞地吃了一会儿饺子,挑起凤目问她:“真的在做人口普查?”

“嗯。”项嘉点点头,撒谎撒得连自己都当真。

“如果到时候你不在家,我不开门不就结了?”

“二极管生物”果然脑回路清奇,“实在不行,我爬窗户出去,等他们走了再回来。”说来说去,还是要赖在这里。

他自我开解完,胃口也见好,拿起个馒头,掰开往里面塞了五六片扣肉,做成个巨无霸,张大嘴巴,用力咬下去。

项嘉沉默了一会儿,等他吃得差不多,终于开口赶人:“程晋山,风头也躲了,年也过了,明天一早,你就走吧。”

当初为什么要收留程晋山,连项嘉自己也想不明白。她不怕他的胁迫,也看出他没什么文化,色厉内荏,虚张声势。可是,或许是一个人的日子太孤寂,热热闹闹的过年氛围又放大了这种感觉……总之,鬼使神差地,她留下了他,还忍耐了这么长时间。

就好像穷途末路的人撞上一条流浪的疯狗,一人一狗对峙半天,它没有咬她,她也没有捡起石头砸过去。疯狗别别扭扭地跟着她回来,借她的房子遮风挡雨,还在这里蹭吃蹭喝,拆家撒野。偶尔帮她吠两声恶邻,便是它的唯一价值。

宠物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是奢侈品。更何况,等她离开的那天,它又要怎么办呢?说不定被舒坦的日子养废,连自力更生的本事都丧失。

项嘉还记得自己养的第一只宠物,是十四岁那年,她从树下捡的还不会飞的小八哥。嫩嫩的喙,软软的羽毛,热乎乎的身子温暖又脆弱,她手足无措地捧着它,那一刹那感受到一种伟大的使命感,颤抖着将它轻轻抱在怀里。

可是,她没有本事照顾好它,反而让它成为别人挟制自己的又一个工具。她大哭着,不肯屈服,然后“啪”的一声,小小的鸟儿被一只大手摔在地上。

项嘉觉得,两个人各取所需,终于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可少年显然不这么想。他狠狠皱着眉,连肉都不香了,问道:“为什么?”紧接着他又“啧”了一声,“不是都说了,我躲着点儿。你放心,不会连累你的。”

项嘉沉默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点开备忘录:“既然你不肯走,我们就算算,这段时间你花了我多少钱。”

她拿出撒手锏,一样一样开始算起,也真难为她有那么细的心,连他吃了多少个饺子都记在账上——

“桂花糯米藕,八块钱一份;酸辣牛肉面,促销价买的,算一块二一袋,你吃了三袋,是三块六……”她算了好半天,声音柔润,却极富杀伤力,到最后报出一个总数,“程晋山,你在我这里住了二十多天,吃了八百六十六块三。”

她顿了顿,给他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把钱结一下吧。”

程晋山失声道:“怎么……我怎么会吃这么多?肯定是你算错了!”

项嘉将手机递给他看,一副“随便你检查”的样子。他直愣愣地对着屏瞪了半天,终于面对事实,从储物箱里翻出那件不幸殒命的宝贝皮衣,掏出一大把红红绿绿的钱。是在怄气,也是在垂死挣扎,将钱点了一遍,他留下两百块傍身,交出五百六十块钱。

心里到底不甘心,他紧紧攥着那五百多块,恶声恶气地问:“这可是买命钱,你敢收吗?”

项嘉有什么不敢?她用力将钱抽走,有些嫌弃,也不知道是吝啬已经刻进本能,还是故意表演不堪一面:“这么少?你是不是被人骗了,怎么收费这么低?”

她攒的钱,足够雇佣十几个他这样的三流货色。可惜……她答应过奶奶,要努力活到三十岁。

程晋山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自尊心被践踏,低吼一声:“谁敢骗我?!尾款还没结呢!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出人头地,专接大单!”那意思,她就是前倨后恭的势利小人。

项嘉收回一部分成本,不再和他计较,扭头进屋睡觉。程晋山在客厅呆呆站着。灯光彻底熄灭,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在黑暗中不停闪烁。

他很快后悔起来——吃她的住她的怎么了?为什么受不住激,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家底交了出来?他挣的可都是血汗钱,为了避风头躲在这里当只缩头乌龟,熬这么些日子不容易。

换作两个人还不认识的时候,他狠狠心,钱还是自己的。可他看了那么多电视,受过那么多“教育”,立志做个恩怨分明的江湖大哥,欺负女人,到底不太像话。既然她算得这么清楚,既然她铁了心赶他走,他就……程晋山蜷着腿缩在沙发里,胡乱睡过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项嘉听到“咣当”一声。瘟神终于送走,虽然不至于敲锣打鼓,倒确实值得松一口气,项嘉上班的脚步都变得轻快。

下班后,她趁着促销买了把有点儿蔫的长豆角。她今天做干煸豆角,为了省油,用小火慢慢将豆角煸了很久。豆角容易煳,必须不停翻炒,等到豆角由浅绿变成灰绿,水分蒸发,表面微微发皱,再加入一大把干辣椒、花椒,生抽和蚝油提鲜增香,盐、糖调味。

项嘉做菜的水平很稳定,这道菜也很下饭。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半碗米饭。搁下筷子,她下意识说道:“剩下的你都吃了吧……”话音未落,意识到对面已经空荡荡了。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不过,程晋山离开的好处显然更多。早早卸好妆,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项嘉换好睡衣出来,打开床头另一个暗格。

程晋山在外面踅摸大半天,找到个网吧,推说自己没带身份证,开了个临时账号。他缩着肩膀裹紧外套,打开电脑,登上很久不用的QQ,老何的头像是灰色的。

“在?什么时候结尾款?”程晋山用一指禅敲出一行字,等待对方回复。

虽然那时候他被派去打人,闹的动静大了一些,可这么久都没下文,说明没出什么大事。老何忽悠他出来避避风头,又一直装死,让他很难不怀疑——这是准备赖账。

他叼着支烟,从侧面看,他的五官轮廓生得很好,鼻子高挺,下颌线清晰又利落地收成流畅弧线。美中不足的是薄唇总紧紧抿着,一副别人欠了他几万块钱的跩样儿,偶尔勾起嘴角,不是在冷笑,就是在龇牙。黄中带黑的杂毛,更是简单粗暴地毁灭所有气质。

程晋山逐渐暴躁,抖着腿噼里啪啦敲出十几行字,语气从询问变成质问,又从质问变成问候对方家人。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发泄过情绪,他琢磨了一会儿,开始物色下一个赚钱渠道。

程晋山又连续加了几个接单群,都是开口就让他交保证金。笑话,他是要赚钱,不是来当冤大头的,网络诈骗凑什么热闹?钱没要着,出路也没找到,倒憋了一肚子气,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才想起一天没吃饭。

结账下机,拐进隔壁的小吃店,他吃惊地发现——大城市物价就是高,最便宜的葱油拌面都要六块钱。味道还行,他几大口吃完,却不够垫肚子。程晋山不高兴地摸了摸依旧空落落的胃,在“再来一份”和“能省就省”中挣扎了半天,起身走人。

偶然间他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的小老板,电话里和人约在酒吧后巷秘密见面,偷偷摸摸的,不像好人,程晋山精神一振,悄无声息跟上去。

他还没怎么着,一群保安就从天而降,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程晋山身手还行,应付了几分钟,见自己没什么胜算,便打算翻墙逃走。

他纵身一跃,长长的手臂攀上高墙,后腰正要发力,忽然被人杵了一电棍。“嗡”的一声,四肢发麻,他摔在地上,挨了顿好揍。

保安专挑薄弱处招呼,程晋山吃力地挡住头脸,小腹上却挨了一下。他狼狈逃走,感受着掌间的温热黏腻,仔细想了想,还是得去项嘉那里。毕竟他需要处理伤口,不敢去医院,又不认识别人。

程晋山揣着经不起推敲的理直气壮,熟门熟路摸回去,粗喘着气爬上高楼。

这女人心狠,早就入睡,也不给他留门。没关系,他配了备用钥匙。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程晋山低低吸气,挨过越来越密集的疼痛,清晰地感觉到体力流走。他抖着手摸出钥匙,连试好几次,才对准锁孔,用力一旋——

听到异动,项嘉猛然惊醒。这会儿又惊又怕,慌乱系上纽扣。

是程晋山吗?还是入室行窃的小偷?她没敢发出声音,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光着脚走到门后,拿起一直备在那里的木棍。

那人进了门,毫无低调行事的自觉,“丁零当啷”一通乱翻,间或发出牛一样的粗喘。项嘉咬咬牙,决定主动出击,按下门把手,快速推开。

男人坐在地上,背靠沙发,手里拿着一瓶白酒,“哗啦”一声,他将酒倒在伤口上,与此同时,雪白的牙齿紧紧咬住毛巾,青筋暴露。破皮的伤口浇上酒精,想想就知道有多疼,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有人使用这种落后的消毒方式。

今夜月色很暗,那一点点微光和着将要罢工的路灯一起运作,勉强照出程晋山的惨样。桀骜不驯的脸因失血而发白,他疼得不住打摆子,两条长腿蹬到茶几底下,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晃晃半满的白酒,又倒了下去。

项嘉皱皱眉,头一次生出点儿无可奈何的情绪。说他坏吧,却只是嘴上说得厉害,实际没有动过她半根汗毛。说他是个好人?又有点儿离谱,蠢倒是真蠢。

程晋山扭过头,女人站在背光处,看不清表情,穿得却单薄。他挨过一阵密集的疼痛,强提起精神,哑着嗓子道:“还不快过来帮忙?”

项嘉磨蹭了半天,回屋穿上连帽的外套,把帽子拽上来,挡住眉毛和眼睛,又把长发拨拉到脸侧。这时候再去化妆来不及了,她没敢开灯,找出个带照明功能的玩具,当小夜灯用。

“开灯啊!”程晋山撑着沙发坐上去,大爷似的往后靠,对眼前的昏暗很不满意。

“小声点儿。”项嘉低声提醒他,“大半夜开灯,不怕别人怀疑?”

“你戴帽子干什么?”觉得她说得好像也有道理,程晋山又揪出另一个问题。

“我冷。”项嘉平平板板地回答。

程晋山接过小夜灯,发现触手光滑,用力一捏还有弹性,疑惑地偏偏头:“这是什么?”项嘉的身体有些僵硬,没有回答他,又翻出个一次性口罩挡在脸上,确保万无一失。

程晋山的注意力立刻转移,皱着眉问:“你有病吧?”

虽说这是事实,可他问话的语气太欠揍,项嘉简直想捡起那根木棍,狠狠给他一下。

她找出药箱,示意程晋山照向伤口,方便查看伤势。程晋山的腹部很结实,看得出隐隐的腹肌,漂亮的人鱼线也露出一部分。伤口不算深,说轻不轻,说严重也不严重。

程晋山端出硬汉气势,摆摆手对项嘉道:“不用麻烦,给我找根针,再穿根线。”那意思要亲手把伤口缝起来。

项嘉没忍住,赏了他个白眼。她很少做表情,这会儿陡然变得鲜活,像木偶显露些许人性,看得程晋山一愣。

“想得破伤风,你就试试。”她低声说着,隔着干净的毛巾慢慢触碰他的伤口,将酒精和脏东西一并吸走。

毛巾吸水,程晋山觉得更晕,咬着牙缓过一口气,打着手势问道:“就不能用……药棉吗?”

药棉那么小,万一不小心碰到他的皮肤,项嘉能当场把隔夜饭吐出来。

“不能,我晕血。”项嘉随口扯了个理由,将毛巾丢到脏衣篮,另取一壶凉水冲洗伤口。她的动作大了些,手腕探出衣袖,疤痕一闪而过。

“什么……”程晋山下意识伸手。

他还没碰到她的袖子,项嘉便条件反射地迅猛往回收手。看她眼神不善,又有抽他耳光的意图,程晋山终于学乖,两手往上做出投降状,他已经看出她不喜欢和别人发生肢体接触。

处理干净伤口,用轻薄透气的纱布包好,项嘉又轻手轻脚地把楼道里的脏污冲洗了一遍。做事如此缜密,又小心翼翼,就好像——她比他更害怕被人找上门。

在外面折腾了一天半夜,程晋山饿得前胸贴后背,碍着面子也不敢提。窝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等项嘉出门上班,他立刻爬起来找吃的。

冰箱里还有剩饭剩菜,放到锅里热热,勉强垫了垫。等屋子里像被土匪洗劫一样干净,程晋山终于吃了个半饱,躺回去呼呼大睡。到了下午,他开始发烧。乱发失去光泽,脸上腾出两团不正常的红,剑眉紧皱,眼皮不安地颤动,时不时咕哝两句方言,是“妈”还是“姐姐”,听不分明。

项嘉回来的时候,程晋山已经烧到三十九度,嘴唇干裂,高瘦的身体蜷缩在被子里,冷得不住发抖。她叹了口气,到底狠不下心,将自己的被子也抱过来,盖在他身上,又加了条毛毯。

家里住着一位病人,做饭总得迁就一点儿。小米和红枣下锅,大火转小火慢煮。等小米和水分融合的间隙,把老豆腐切块,煎至两面焦黄。娃娃菜撕碎,和着豆腐大火翻炒,加入生抽、蚝油、盐、糖,再放黄豆酱,加水慢炖。这时红枣小米粥的火候也恰到好处,再加几勺红糖,寡淡的浅黄色瞬间变成暗暗的红,散发出治愈的甜香。

程晋山捂出一身汗,裹着被子坐起来,眼巴巴地盯着项嘉,像只等待投喂的病狗。仗着年轻底子好,他“咕噜咕噜”喝完大半锅粥,又塞了两个馒头,吃完一整盘菜,气色已经好了不少。

项嘉将买来的消炎药和药膏推到他面前,程晋山愣了愣,打开药盒,就着温开水“咕咚”一声咽进肚子。

这天晚上,项嘉给他换纱布的时候,他主动拿过药膏,忍痛说道:“我自己来。”她不就是不想接触吗,他平时注意就行,谁还没点儿毛病。

换好药,程晋山叫住项嘉:“那个……那什么……谢谢。”

项嘉没什么话好说,干巴巴点头。

“还有——”生怕她看不起他,他又急慌慌补充了句,“等我养好伤,就出去找工作!”大城市的人不好惹,快钱不好赚,不行他就……再干一段时间体力活呗。

“这段时间吃你的、住你的,你记在账上,花了多少钱,我都会还给你!”

他愿意还,那当然最好。项嘉再度点头:“不用你说,我也会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