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6章 引君入瓮
沈知意抱着泛潮的人名册疾步而行,忽见官媒衙西厢房虚掩着门,窗棂漏出昏黄烛光,在熹微天光里晕染出暖雾。
往常这时候,屋里早该闹得掀翻屋顶,今日却寂静得瘆人。
推门却见温钰垂眸伏案,在宣纸上执笔沙沙游走,鬓边银簪随着动作轻晃。
沈知意刚踏进去半步,木屐碾过门槛的吱呀声惊得温钰笔尖一滞,宣纸上晕开团墨渍。
“温姐姐,今日休沐,你这是在...合婚?”沈知意将册子抱在胸前。
温钰抬眼时眼尾泛红,墨色瞳仁像淬了冰:“在帮四品写革职文书。”
“革职?为何是由四品来定夺?”沈知意凑近两步,案头摊开的竹简上密密麻麻写着数十个名字,最上头赫然盖着媒官印信。
温钰嗤笑出声,笑声撞在雕花木窗上又弹回来:“你来这里这么久,莫非还不知晓四品就是媒官大人?”
沈知意喉间发紧,瞥见竹简边缘露出半截自己的名字。温钰指尖划过那些名字:“现下官媒这个行当不景气,近来又被白马寺‘姻缘灯’一事所冲击,别说那些高门闹事了。衙署养着一堆吃闲饭的,就连寻常百姓也会起义。”
“那要革职,当是革职顶上吃着高俸禄却没任何作为的...”沈知意话音未落,温钰突然将笔重重拍在砚台里:“你在说媒官?”
“温姐姐误会了。”沈知意后退半步,“只是我私以为上层的俸禄更高,革职也怕是要从上面开始。”
温钰猛地起身,广袖扫落案头镇纸,“咚”地砸在地板上:“照你这么说来,若涉政方面有哪些差池纰漏,圣上位高权重,第一个革职的应当是圣上?”
沈知意脸色骤变,窗外的晨风卷着槐花扑进来。她攥紧人名册:“温姐姐慎言!现下衙署生意惨淡,这是所有官媒不愿看到的,那白马寺‘姻缘灯’,你们非但对其置之不理,还任由其肆意妄为,这难道就是你平日里口口声声的‘守规矩’?!”
“沈知意!”温钰猛地掀开珠帘,“莫要仗着自己与世子爷的关系亲近就胆子大了!你我不过都是个小小官媒,我奉劝你莫要插手不该做的事。你我留与不留,上面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和世子爷什么关系都没有!”沈知意甩袖冲出房门,骄阳刺得她眼眶发酸。
门口姜筱和舒姝正依偎着抹眼泪,瞧见她出来,姜筱故意拔高声调:“近来已经够晦气了,没想到这一大早还撞见了这么晦气的人。”沈知意目不斜视地从她们身边走过,耳后却烧得厉害。她分明听见舒姝压低声音嘀咕:“还不是仗着世子撑腰,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鎏金兽首衔环门缓缓打开。
檀木架上堆满大理寺卷宗,李承渊正伏案疾书,玄色锦袍袖口沾着些许朱砂红。
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投下阴影,似未察觉有人进来。
沈知意将人名册轻轻放在案头,避开摊开的卷宗。
李承渊笔尖微顿,抬眼时凤眸半眯,他忽然轻笑一声:“沈媒人大清早来,可想好破解之法?”
“引君入瓮。”沈知意垂眸看着卷宗边缘的火漆印,“不过这次要钓的,是白马寺的鱼。”李承渊挑眉将笔置于架上,往后靠向椅背:“倒是有趣。”
巳时三刻,送子观音庙前围满了马车。
柳莹穿着簇新的桃红色襦裙,奋力敲着铜锣:“送子观音百年显灵一次!今日是送子观音显灵的日子,据说今日来拜的人,都能应验!”
李承渊戴着鎏金面具立在庙门口,身后跟着黑衣侍卫。
那些收到信笺的贵女们交头接耳地聚过来,绸缎裙裾扫过满地飘落的槐花瓣。“你也收到信笺了?”
“对,说是观音显灵,可是...这送子观音,与我们何干?”
“对啊,不知是谁这般斗胆做着恶作剧?捉弄与我!”
沈知意躲在观音像后的幔帐里,白纱层层叠叠遮住身形。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捻住幔帐边缘,忽听得柳莹的铜锣声骤然拔高。借着氤氲的香烟,她缓步踏过蒲团,赤足踩上莲花座冰凉的汉白玉。
当她转身落座的刹那,垂落的白纱恰好被穿堂风掀起,在众人惊呼声中如流云般漫过莲瓣,将她笼罩在朦胧的光晕里。
香炉腾起的青烟中,她垂眸看着那些贵女们扑通跪地,钗环相撞声清脆如铃。“当真是观音显灵?!”
“求观音大士指点迷津!”
“听闻近来可有人冒充‘大师’的名号在白马寺招摇撞骗,此次本座显化特来询问一二。”沈知意刻意压低声音,尾音混着风铃声飘出去。
贵女们面面相觑时,庙门突然被撞开,李承渊挟持着几名“公子哥”闯进来,将他们踹跪在莲花座前。
“钟郎?!”茜色襦裙的贵女尖叫着扑过去,却在解开绳索的刹那僵住...被塞住嘴巴的“公子哥”盯着她胸前的玉坠,脱口而出:“阿雪救我!”
另一湖蓝襦裙的贵女突然站出来,手里攥着的丝帕簌簌发抖:“钟郎?你方才唤的阿雪是我。”
两位贵女同时转身,四目相对时,空气仿佛凝固了三秒。
“好啊你个登徒子!”茜色襦裙的贵女突然抄起供桌上的果盘,“啪”地扣在“公子哥”头上,苹果梨咕噜噜滚了一地,“说什么要为我种十里桃林,敢情是给每个小娘子都画了大饼!”
“还敢说你爹是户部侍郎!”湖蓝襦裙的贵女更狠,扯下头上的鎏金步摇,追着“公子哥”直戳他后背。
这一闹,庙内瞬间炸开了锅。其他贵女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扑向自己的“如意郎君”。
有人抄起香炉当流星锤,追得“公子哥”们满殿乱窜,有人扯着裙摆当套马索,把试图逃跑的登徒子绊倒在地,更有甚者,直接把供桌上的桃木剑抽出来,吓得登徒子抱头鼠窜,边跑边喊:“娘子饶命!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亲,下有三岁...”
“三岁你个头!”一个玉镯精准砸在他脑门上,“你昨日还说你是独身!”
李承渊倚着门框,面具下传出压抑的闷笑,连身后的黑衣侍卫都偷偷转过身,肩膀一抽一抽的。
沈知意藏在白纱后的嘴角微微上扬,却在这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妖女!坏我们好事!”白马寺杂役踹开侧门,木桶里的脏水兜头泼下来。
沈知意被呛得剧烈咳嗽,湿透的白纱紧贴在脸上。
“王爷,且慢!”沈知意抬手拦住李承渊出鞘的长剑,发丝滴着水垂在胸前,“且将此人带至衙署,该让他们这帮团伙给个说法。”
沈知意抬手扯下湿透的面纱,发丝黏在泛红的脸颊上,却掩不住眼中灼灼锋芒。
她踩着满地狼藉缓步上前,裙裾扫过挣扎的登徒子,在贵女们惊疑的目光中站定:“我深知此次行事过于唐突,但我无意骗取各位姑娘的钱财,”
她猛地转身,被水浸透的白纱在空中划出凌厉弧线:“我只想让在座的各位知道,那些打着姻缘幌子的骗子,敢在你们的真心上踩一脚,就该料到有人会掀翻他们的戏台!官媒衙或许墨守成规,但我沈知意向各位姑娘保证,”
话音戛然而止,她抓起案上断成两截的桃木剑,“只要我还在衙署一日,就绝不会让你们的良缘,毁在宵小的花言巧语里!官媒定会为各位姑娘配以良君!...”
话音未落,沈知意突然打了个喷嚏。柳莹眼疾手快地冲过来,将披风裹在她身上。
庙外蝉鸣骤起,李承渊倚着门框的手不自觉收紧,望着沈知意湿透的背影,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