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节 走向成熟:黄图
、方成培、梦花馆主等人的作品
明代已出现关于白蛇故事的戏曲,洪武年间邾仲谊作有《西湖三塔记》杂剧[29],万历年间陈六龙撰有《雷峰记》,可惜两剧皆已失传,其内容不可考。晚明祁彪佳曾对陈六龙的《雷峰记》有所评论,指出其结构、台词存在不足:“相传雷峰塔之建,镇白娘子妖也。以为小剧则可,若全本则呼应全无,何以使观者着意?且其词亦欲效颦华赡,而疏处尚多。”[30]
白蛇传在清代有了进一步的发展。黄图珌根据《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改编的戏曲《看山阁乐府雷峰塔》,对白蛇传体裁的转变产生了重要影响,然而其“正统”观念与悲剧结局没有使其得到更广泛的认同。根据黄本改编的梨园抄本《雷峰塔》,增加了白娘子生子得第等情节,使得白蛇传流传更为广泛。其后,方成培对梨园本加以增删、润色,至此,白蛇传在情节设置、人物塑造等方面臻于成熟。
一 黄图珌的《看山阁乐府雷峰塔》
今存最早的白蛇传戏曲是黄图珌编写的《看山阁乐府雷峰塔》上、下两卷,刊行于乾隆三年(1738年)。卷首载“乾隆三年八月十二日峰泖蕉窗居士题于钱塘之二桂轩”,凡三十二出:1.慈音;2.荐灵;3.舟遇;4.榜缉;5.许嫁;6.赃现;7.庭讯;8.邪祟;9.回湖;10.彰报;11.忏悔;12.话别;13.插标;14.欢合;15.求利;16.吞符;17.惊失;18.浴佛;19.被获;20.妖遁;21.改配;22.药赋;23.色迷;24.现形;25.掩恶;26.棒喝;27.赦回;28.捉蛇;29.法剿;30.埋蛇;31.募缘;32.塔圆。
黄图珌是否读过《雷峰记》不可知,他仅说:“雷峰一篇,不无妄涎,余借前人之齿吻,发而成声。于看山之暇,饮酒之余,紫萧红笛,以娱目赏心而已。一时脍炙人口,轰传吴越间。”[31]所谓“前人之齿吻”,有可能是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因为两者的人物、情节等极为相似。
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稍有不同的是,《看山阁乐府雷峰塔》剧本第一折《慈音》,交代了事件的因果关系,点明主题。如来上场,说东溟有白蛇和青鱼,吞食了达摩航芦渡江时折落的芦叶,于是悟道苦修,已有一千余年;可是白蛇和青鱼“顿忘皈依清净,妄想堕落尘埃”[32]。许宣原是如来座前的捧钵侍者,因为他们有宿缘,故令许宣降生凡胎,了此孽案。如来令法海禅师,在他们缘满孽消之日,喝醒许宣,用宝塔收服二妖,镇压于雷峰寺前。法海领旨拜辞。第九至第十一折“回湖”“彰报”“忏悔”,讲的是白蛇与青儿回到湖中,水属群来诉苦:渔人掠去众多水属,漏网的仅存十之一二。白蛇命青儿捉来渔人,予以严惩。法海禅师救下众渔人,劝他们不要再杀生。第二十九折“法剿”,许宣并未亲自动手收服白蛇。第三十二折“塔圆”写法海喝醒许宣,使其领悟到本来面目,韦驮引领许宣归于极乐世界。
黄图珌在《看山阁乐府雷峰塔》的“自序”中,说:“余作《雷峰塔》传奇凡32出,自《慈音》至《塔圆》而已。方脱稿,伶人即坚请以搬演之。遂有好事者,续‘白娘生子得第’一节,落戏场之窠臼,悦观听之耳目,盛行吴越,直达燕、赵。嗟乎!戏场非状元不团圆,世之常情,偶一效而为之,我亦未能免俗,独于此剧断不可者,为何?白娘,蛇妖也,而入衣冠之列,将置己身于何地耶?……不期一时酒社歌坛,缠头增价,实有所不可解也。……再续《雷峰塔》者,犹东村捧心,不知自形其丑也。然姑苏仍有照原本演习,无一字点窜者,惜乎与世稍有未合,谓无状元团圆故耳。”[33]从黄图珌的这段话中,可以知道,有人续写“白娘生子得第”的“大团圆”结局,极受欢迎。然而黄图珌反对这种续写,因为他坚持人与妖的区别,认为白娘子是蛇妖,不能入衣冠之列。
剧本的主要人物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法海是佛教高僧,他降妖具有正当的理由:一是受奉佛祖旨意;二是应许宣请求,并不是横加干涉。法海心存仁慈,曾为白娘千年苦修毁于一旦感到惋惜。
二 梨园抄本《雷峰塔传奇》
与黄图珌坚持蛇妖不能入衣冠之列的观念不同,广大群众同情白娘娘的遭遇,正如鲁迅所言:“试到吴越的山间海滨,探听民意去。凡有田夫野老,蚕妇村氓,除了几个脑髓里有点贵恙的之外,可有谁不为白娘子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34]黄图珌的《看山阁乐府雷峰塔》经陈嘉言父女的改编,增设了许多情节,陈嘉言父女的改写本仅在梨园中传抄,没有刻印,因此被称作“梨园抄本”或“旧抄本”。
梨园抄本《雷峰塔传奇》[35]增加了“端阳”“求草”“救仙”“化香”“水斗”“断桥”“指腹”“画真”“祭塔”“做亲”“佛圆”等情节,共38出:1.开宗;2.佛示;3.忆亲;4.降凡;5.收青;6.借伞;7.盗库;8.捕银;9.赠银;10.露赃;11.出首;12.发配;13.店媾;14.开店;15.行香;16.逐道;17.端阳;18.求草;19.救仙;20.窃巾;21.告游;22.被获;23.审问;24.投何;25.赚淫;26.化香;27.水斗;28.断桥;29.指腹;30.付钵;31.合钵;32.画真;33.接引;34.精会;35.奏朝;36.祭塔;37.做亲;38.佛圆。梨园抄本《雷峰塔传奇》在流传、演出中,出目与内容有些变化,不尽一致,阿英说:“旧抄本虽同出陈氏父女一源,以扮演者各有改动,亦极不一致也。”[36]黄裳说:“在乾隆三年以后的一段时期之中,流传着不少梨园抄本的《雷峰塔传奇》。这些抄本的内容多少都有些差异,出数各有多少增删,如果把各本不同的折数都排列起来,几乎可以凑成一个六十几出的本子,比起黄图珌的原本来,是几乎已经超出一倍的了。”[37]
“开宗”讲述剧情梗概,说明剧本主旨。“佛示”写佛宣示许宣、白蛇孽案因果,授法海宝塔,令其前往凡界,在白蛇、许宣孽缘完满后,镇压白蛇,接引许宣同归天界。“忆亲”写许宣自白家世,清明时节追忆双亲,前去扫墓。“降凡”写白云仙姑不听义兄黑风仙劝阻,决然下凡。“收青”写青青本为水族头领,与白蛇交战失败;白蛇令其变作侍儿。“借伞”写许宣游西湖乘舟归去时,风雨大作,白娘子、青儿搭船,与许宣结识,许宣借伞给她们。白、许互生爱慕之情。“盗库”写青儿率四个小蛇盗取钱塘县库银。“捕银”写李仁、何九道失库银之事,令总甲征贴榜文,缉拿贼人。“赠银”写许宣前去取伞,青儿撮合白、许婚事。白赠许两锭银子,嘱咐其料理婚事。“露赃”写许宣姐夫李仁发现许宣的银子为失窃的库银,不听许宣姐姐的劝阻,拿着银子去县衙出首。“出首”写县令李本诚命手下缉捕许宣,经拷问后,押着许宣前往白娘子处取赃。白娘子与青儿见到衙役们后隐去,众人捕捉不到,抬了银子回来。“发配”写县令问讯经过后,知道不是许宣的罪过,为避妖邪,判解差将许宣押赴苏州为民,李仁送许宣下船。“店媾”写白娘子与小青来到苏州王敬溪的店中,找到许宣,经白娘子辩解、店主夫妇与小青等人劝说,白娘子与许宣和好。“开店”写许宣在苏州开药店。“行香”写纯阳祖师诞辰,许宣上香谢神。有道士见许宣面有黑气,问讯经过,赠许宣符咒。“逐道”写白娘子饮符后却安然无恙,白娘子与青儿惩罚道人,许宣信服白娘子,道人决定修炼灭妖。“端阳”写端午时节白娘子已怀身孕,在许宣的强烈要求下,白娘子饮了雄黄酒卧床小眠,许宣为其送茶时,看到白娘子的原形,惊吓昏倒。白娘子决定去嵩山南极仙翁处求取九死还魂长生仙草。“求草”写白娘子先后打败鹤童、东方朔、鹿鸣大仙,寿星布下八卦雄黄阵,擒住白娘子。白娘子求饶并哀求仙草,寿星放了白娘子并给她仙草。寿星对众人解释说,白娘子孽缘未满,所以放她。有剧场将其改名为“雄黄阵”或“盗仙草”。“救仙”写白娘子回来用仙草救了许宣。“窃巾”又名“盗巾”,写龟精至萧太师府中窃得宝巾欲献白娘子,丫鬟发现,急忙报告太师。“告游”又名“饰巾”,写许宣要去虎丘游览,白娘子给许宣戴上宝巾。“被获”写许宣因戴头巾而被捕快发现,遭到捕获。“审问”写李本诚已改做苏州府总捕,李审问许宣后得知,白娘子和青儿追到苏州作祟,命令去逮捕她们。白娘子和青儿知道许宣遇难。捕快将白娘子捉回衙门,却发现所捕捉到的并非白娘子而是捕快。李将宝巾送归萧太师府,判许宣发配镇江为民。王敬溪送许宣,为其介绍在镇江开药铺的朋友何斌。“投何”写何斌与许宣谈许的遭遇,欲收许宣入伙;白娘子和青儿到镇江寻访许宣,何斌见白娘子貌美,为二人撮合,许宣和白娘子和好。何斌设宴款待。“赚淫”写何斌垂涎白娘子美貌,与侍女秋菊商量,秋菊献策。秋菊引白娘子到望江楼观景,然后离去,何斌前来求欢。白娘子派出大头鬼吓何斌,何斌昏倒,相信了白娘子是妖精。“化香”写刘成贩香料至镇江,前夜香被风摄去,告到官府,官府不为其寻找,刘成在大街上叫冤屈。法海禅师恰好经过,知道香被白娘子摄去,安慰刘成。法海向许宣募香,许宣说家中有前夜不知哪里来的檀香,怕被白娘子知道,暗地里答应给法海。法海嘱咐许宣在菩萨诞辰时来金山寺,为其指点。谈话被白娘子听到,但白娘子不好阻拦许宣,只是叮嘱许宣拜佛后立即回来,不要到方丈中与僧人谈话。“水斗”写白娘子与青儿至金山寺寻找许宣,法海不放许宣回去,白娘子、青儿与法海发生冲突,水漫金山。白娘子和青儿战败,从水中遁去。法海说许宣孽缘未满,令许宣下山,待白娘子分娩满月后将其收钵。“断桥”写白娘子和青儿来到临安,白娘子即将临产。法海送许宣至断桥,说白娘子不会加害许宣,让他不要害怕。法海离去,白娘子、青儿与许宣相遇,责备许宣,许宣赔罪,夫妻和好,投奔许宣姐姐家。“指腹”写许宣引白娘子、青儿见姐姐,姐姐前不久产下一女,白娘子建议指腹为婚,姐姐同意。“付钵”写白娘子满月后,许宣来见法海,法海付钵给许宣,让他收妖。“合钵”写许宣趁白娘子梳妆时合钵,法海赶到。白娘子求饶,青儿战败,也被法海所执。法海携钵至雷峰寺并嘱咐许宣皈依正果。法海将白娘子镇压在雷峰塔下,说西湖水干、江潮不起,白蛇才可出世。法海将青儿锁在七宝池边,令其听候法旨。“画真”亦称“描容”,写许宣决心皈依三宝,将子托付姐姐照管。恐怕孩子将来思念父母,许宣亲描白娘子遗容,附上自己的头发,装在匣中,交给姐姐。许宣伤心哭泣,姐姐听到后阻止他剃发,不可,许宣辞别。“接引”亦名“皈依”或“归元”,写韦驮等奉命接引法海、许宣。“精会”亦名“探塔”,大概十六年后,黑风仙得知白云仙姑被镇雷峰塔底,前来安慰。“奏朝”写许士粦请求毁掉雷峰塔,救出母亲。圣旨不许,说古迹难以拆毁,准许其还乡祭母。“祭塔”写许士粦祭塔,与母亲相见,道思母之情。“做亲”亦名“团圆”,写许士粦与李仁之女完婚。“佛圆”写白娘子灾期已满,弥勒佛与许宣前来接引。白娘子往西池王母蟠桃园中修炼,弥勒佛与许宣回缴佛旨。
与黄本不同,作者对白娘子的命运报以极大的同情,大力渲染了白娘子对许宣的坚贞爱情,白娘子生子得第、受封升天的情节,便是广大民众美好愿望和朴素理想的反映。
白娘子的形象得到美化,形象趋于完美,相貌美丽,心地善良,坚强勇敢,对爱情极为坚贞,为救爱人不惜冒死盗草。当爱情遭遇阻挠时,白娘子不肯放弃,坚定地维护爱情,敢于和法海决斗,反抗精神得到充分的表现,这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白、青见法海就逃遁的情形完全不同。
许宣则带有负心汉的意味,尽管他先前对法海说,念及夫妻之情,不忍下“毒手”,但他最终还是亲自持钵收服了白娘子。
三 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
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方成培改写的《雷峰塔传奇》[38](即水竹居刻本)问世。
方成培,字仰松,号岫云,新安人。水竹居刻本《雷峰塔传奇》署名“岫云词逸改本,海堂巢客点校”,所附《自叙》落款为“乾隆辛卯冬月新安方成培仰松甫识”,有汪宗渑、徐德达、吴士歧的《题辞》,剧本末附洪笔泰跋,凡四卷三十四出:1.开宗;2.付钵;3.出山;4.上冢;5.收青;6.舟遇;7.订盟;8.避吴;9.设邸;10.获赃;11.远访;12.开行;13.夜话;14.赠符;15.逐道;16.端阳;17.求草;18.疗惊;19.虎阜;20.审配;21.再访;22.楼诱;23.化香;24.谒禅;25.水斗;26.断桥;27.腹婚;28.重谒;29.炼塔;30.归真;31.塔叙;32.祭塔;33.捷婚;34.佛圆。
对于改写《雷峰塔传奇》的起因和过程,方成培在《雷峰塔传奇》的“自叙”中予以说明:
《雷峰塔传奇》从来已久,不知何人所撰。其事散见吴从先《小窗自纪》《西湖志》等书,好事者从而摭拾之,下里巴人,无足道者。岁辛卯,朝廷逢璇闱之庆,普天同忭,淮商得以恭襄盛典,大学士大中丞高公语银台李公,令商人于祝嘏新剧外,开演斯剧,祗候承应。余于观察徐环谷先生家,屡经寓目,惜其按节氍毹之上,非不洋洋盈耳,而在知音翻阅,不免攒眉,辞鄙调讹,未暇更仆数也。因重为更定,遣词命意,颇极经营,务使有裨世道,以归于雅正。较原本,曲改其十之九,宾白改十之七,《求草》《炼塔》《祭塔》等折,皆点窜终篇,仅存其目,中间芟去八出,《夜话》及首尾两折与集唐下场诗,悉余所增入者。[39]
“岁辛卯,朝廷逢璇闱之庆”,即乾隆三十六年,皇太后八十寿辰庆典。方成培有感于淮商祝嘏的雷峰塔传奇“辞鄙调讹”,因此加以修改,使之有益于世道人心,“归于雅正”。
从方成培所言“《雷峰塔传奇》从来已久,不知何人所撰”等语判断,他并未见过黄图珌的《看山阁乐府雷峰塔》,而是根据梨园抄本加以改写,学者们对此持一致态度,黄裳说:“方氏是不会见过三十年前出版、而为观众遗忘了的看山阁原本的。他所根据的是梨园脚本。”[40]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流布广泛深远,成为后世许多地方戏曲《雷峰塔》(《白蛇传》)的蓝本,黄裳说:“这个改本,是比较完整的一个本子,一直到今天,昆曲里还经常上演的《盗草》《水斗》《断桥》这些零折大体上和‘水竹居本’是几乎完全相同的。”[41]
对于改写本与原本的主要差异、有关删去的出目,方成培在每出后以附记说明。如方成培在“虎阜”后加了这样的批注:“此折前旧本有‘盗巾’‘饰巾’‘出差’三出。”在“审配”后批注说:“此折前原有‘审问’一出,亦从删。”在“归真”后批注说:“旧有剪发描容一折,赘甚,函荃之。”
方本是在梨园抄本《雷峰塔传奇》的基础上修改的,笔者将对两者的主要不同之处加以论述。在方本“避吴”一出,李仁没有径直去出首许宣,而是要许宣去苏州躲避,缉捕盗贼是关键,他从中尽力周旋,方成培批注曰:“中间放走一着同时理所难行,情所应有,脱卸颇轻便。若旧本公然呈首,后来又腼颜受封,殊不可为训。匪独两番刺配,文法合掌堪嫌矣。”方成培考虑得较为周全,前后照应,情节贯通。第四出“上家”中许宣介绍李仁“虽处公门,颇称好义”,方成培批注曰:“‘虽处公门,颇称好义’八字,早为《避吴》《捷婚》两出埋根,此是文家关键,勿忽略看过。”
“夜话”一出为方成培所创,方成培批注曰:“增此一出,通身灵动,起伏照应,前后包罗,有瀚行漆洞之致。又足见人方寸间蔽锢虽深,而本体之明,未尝尽丧,清夜中自有此一番情景。”
对于“远访”与“再访”,方成培考虑得十分周全,从整体上予以构思,避免雷同。“远访”写许宣因赃银案而躲避苏州,投奔开饭店的王敬溪,白、青来寻许宣,王敬溪夫妇调和并为之主持拜堂成亲;“再访”写许宣因宝巾之案发配镇江,投奔开药店的何斌,白、青再次去寻许宣,夫妻和好。方成培批注曰:“文法最忌雷同,而此出特与《远访》相犯者,见情魔缠绕,如葛藤滋蔓,未易斩除也。然相犯中正自参差有变化在。”
“重谒”写许宣去净慈寺请法海除妖,但是没有接钵,他心中不忍:“但弟子夫妻之情,不忍下此毒手。”[42]法海只好亲自去收服白蛇。方成培批语云:“旧本许生恬然受钵而去,太觉忍心,稍一转移,情理俱尽。”
方成培的改写也存在一些不足之处。比如“设邸”一出,交代王敬溪收留许宣只是几句话,其余情节是王敬溪与小二的插科打诨,对整出戏来说,无关紧要。“开行”中也存在插科打诨的现象。
青儿吊打道士,道士被打后化白光而去,许宣认定道士是妖魔,而坚信白、青是清白的。这段情节构思存在纰漏,既然许宣坚信白、青不是妖怪,何以许宣认为“凡人”的青儿能够吊打具有法力的道士?
“端阳”一出写白蛇决定去嵩山求仙草,青青说很危险,不易得手,白蛇则说:“不妨。我向在西池窃食蟠桃,自有莲花护体,决不伤性命。”白蛇的话排除了危险,这样如何能够表现白蛇冒死救许宣的牺牲精神?
端阳节后,许宣既已目睹白蛇的本相,为何还与之生活在一起,而不是躲避?后世改写的白蛇传中增加了“释疑”情节,相比之下,方成培在这一点上处理得还不够妥当。
白蛇向许宣的姐姐解释宝巾一案时说,宝巾是其先世遗留,“枉冤做窝赃匿证”。许宣的姐姐问后来怎样?白说:“幸赖官府廉明,配往铁瓮暂为民。”既然是被冤枉的,而且官府廉明,为何不释放,却要发配?这显然是矛盾的。
在方成培《雷峰塔传奇》中,白蛇的形象得到极大的美化,很大程度上去除了妖气。白蛇在西池王母蟠桃园中窃食蟠桃,遂悟苦修;而在黄图珌的《看山阁乐府雷峰塔》中,白蛇吞食了达摩航芦渡江时折落的芦叶,于是悟道苦修。两者有相似之处却不尽相同。方成培给白蛇起了个名字——“白云仙姑”,对其下山的理由“雅化”了——度觅有缘之士,不是露骨地写她“思凡”,按捺不住欲念。对于白、许之间的“宿缘”,剧本语焉不详,仅仅是偶尔提到;至于“报恩”之说更不明确,仅是白提到一句“恩债两成空”。白本是峨眉山上修炼的蛇仙,可是她放弃了修炼,不顾道兄黑风仙的劝阻,执意到人间寻找“有缘之士”,这是她人性的觉醒。白娘子在“夜话”一出中说:“那天孙仙媛,尚然各偕伉俪,况于我辈?怕甚么耐守寡的孀娥笑我。”这段台词表现出白娘子追求爱情的主动和勇气。
白云仙姑尚带一些妖气,比如强占青青的居所,与多次盗窃案有关联——被她摄去檀香的刘成,几乎因此自杀。然而,白对许宣十分恩爱,为他不惜冒死求草,大战法海甚至水漫金山,犯下荼毒生灵的大罪。剧本对她被镇压在雷峰塔下的痛苦揭示得十分感人:“前情如梦,觉后真堪痛。恩债两成空,泪雨里铎声如把咱讥讽。”[43]一片痴情落得如此下场,黑风仙问她是否后悔,她如此回答:“咳,这也是前缘宿孽,悔他则甚?”可见她对于爱情的坚定。然而大团圆的结局,损害了白的魅力,“猛回头笑杀从前”与她从前对爱情的执着不符。
许宣本是佛祖前的捧钵侍者,在人间,他却是个贫困、不得志的药店小伙计。他胆小怯懦,遇事首先自保,比如赃银一案,许宣说:“咳,那小姐待我情分不薄,只是于今也顾他不得了!”白对许十分好,他却始终怀疑,当道士魏飞霞说他被妖怪缠身,许宣立即说自己对妻婢“每每生疑”,请求道士相助,感戴不浅。道士说符能够“猛然间定迸断他回肠细”,许宣在所不惜,接符后回家除妖。对于道士赠符之事,许宣开始隐瞒,被逼无奈才说实话。许宣上金山寺,是为求法海“指点迷津”;白、青来金山寺,许宣担忧:“此妖来了,怎么处?”白分娩半月有余,许宣到净慈寺来请法海除妖,“我想再不驱除,终为后患”。许宣念及夫妻之情并不肯接钵,然而白云仙姑被收服终究是许宣所要求的,他这样对法海说:“明日求禅师早降。”白被收服后,许宣也比较悲伤:“生见蛇,悲介。”许宣伤感之余,看破红尘,愿意出家:“白氏虽系妖魔,待我恩情不薄。今日之事,目击伤情,太觉负心了些。咳!恩怨相寻,一场懡,我于今省悟了也。弟子尘心已断,愿随师父出家。”[44]许宣没有迷失“真性”,终皈佛门,被韦驮接引到西方极乐世界,他如此看待前尘往事:“情丝挽,怎如俺跳出了红尘,妻法喜,女慈悲,同返灵山”,“不须叹,繁华一瞬”。白、许之间本是悲剧,作者却将其处理成大团圆的喜剧,因此丧失了更为感人的艺术力量,许宣后来“反省”的话语缺少震撼人心的感染力。
青青是千年蛇精,为西湖水族头领时颇具妖气,“动则魇惑群生之元气”;在黄图珌的《看山阁乐府雷峰塔》中,青儿是青鱼精。青青被白收服后,变作侍儿,十分忠实,在白的生活中起了很大作用。她性格尚有些粗鲁,比如“水斗”一出,她起先气势汹汹,骂法海“秃驴”,一番打斗后法力不济,方才示弱:“娘娘,还是好好去求他,或者肯放官人,亦未可知。”她恨许宣薄情,对白不离不弃,为白向法海求情,被法海收服。佛祖有感于她“颇明主婢之谊,不以艰危易志”,令法海放了她,她与白一起去了忉利天宫。
法海是位高僧,受佛旨接引许宣归于灵山,降伏白蛇。拆散白、许婚姻,既是佛祖的旨意,也是许宣的要求,许宣不肯和她继续生活,如法海所说:“他害怕,不肯与你为夫妇,你只管苦苦缠他怎的?”他对白蛇起先是好言相劝,要她放过许宣。后来白蛇水漫金山,法海才将其镇压。对于白蛇的遭遇,法海也报以同情:“叹妖魔,将人缠,致今朝,干天谴。原非我,原非我,破你姻缘,总由他,数定难迁。看啼啼哭哭,慈心岂恝然?只要将来回向,回向忏悔前愆。”法海是善良的,帮助处于窘困之中的商贩刘成,对于青蛇,他念其修炼千年,不忍伤害。
四 小说《前白蛇传》
在戏曲雷峰塔的影响下,嘉庆十一年(1806年),玉山主人创作了章回体小说《雷峰塔奇传》。嘉庆十四年(1809年),陈遇乾的弹词《义妖传》问世。民国时期,梦花馆主根据陈遇乾的弹词《义妖传》及无名氏的《义妖传后集》“译”成小说《前白蛇传》和《后白蛇传》。章回小说《雷峰塔奇传》、弹词《义妖传》前集、小说《前白蛇传》在情节上更加曲折、完备。本小节将以小说《前白蛇传》作为重点分析对象。
民国时期有人以“梦花馆主”为名,根据陈遇乾的弹词《义妖传》“译”成小说《前白蛇传》。小说《前白蛇传》共48回:仙踪、游湖、说亲、赠银、踏勘、讯配、逼丐、驿保、复艳、客阻、辞伙、开店、散瘟、赠符、斗法、端阳、现迹、盗草、救夫、婢争、香迷、聘仙、降妖、虑后、赛盗、惊堂、迷途、痴恋、惊吓、京叙、巧换、化檀、开光、水漫、断桥、姑留、二赏、降蜈、指腹、产贵、成衣、飞钵、镇塔、剪发、哭塔、收青、见父、祭塔。
《前白蛇传》以此前作品的内容情节为框架,然而却描写得更为细腻,情节更为曲折。
“仙踪”增加了白蛇与法海的宿怨:白蛇因贪心而吞食了得道高僧的内丹,高僧就是后来的法海和尚,乃癞蛤蟆精修炼而成。
在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中,白蛇下山的理由是“度觅有缘之士”,作品对“宿缘”含糊其辞;与此不同,小说《前白蛇传》明确交代了白蛇下凡的缘由是为报恩,“报恩”成为白蛇修炼的必要因素——这是金慈圣母对她的提醒。
白素贞别了金慈圣母驾云向杭州而去,路过镇江与黑风大王(黑鱼精)结为兄妹,又在钱塘江口收服青蛇精。在梨园抄本与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中有个黑风仙,他是白蛇的义兄,曾阻止白蛇下凡。《前白蛇传》中的白蛇的义兄是黑风大王,他是在白蛇下山后与白蛇结拜为兄妹的。黑风大王赠送五鬼及赃银给白蛇,使得故事情节出现了变化。
“游湖”“说亲”写白娘娘托小青做媒,允诺将来和她夫妻三七分,小青做偏房,这是“婢争”的根源,这是黄图珌、梨园抄本及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中所没有的情节。
在此前作品中,白蛇赠给许仙的银子是白蛇(或主使青蛇)盗窃的;小说《前白蛇传》与此不同,白娘娘或青蛇没有盗窃钱塘库银,白娘娘送给许仙的银子是黑风大王给的,黑风大王曾盗窃钱塘县库银,这样改写减弱了白的负面形象。差役缉捕白、青的过程,充满了诡异之事,白、青多次使用法术,知县领教了白娘娘的厉害。白娘娘对亲自来捉拿她的知县说,她并非妖怪,而是官宦家的小姐,曾拜梨山老母为师,习得法术。
小说《前白蛇传》增加了“逼丐”的情节:许仙到苏州后,在驿中安身,用完银子后被身为乞丐头领的驿中差人逼做乞丐,乞讨银钱供其使用。
“辞伙”“开店”“散瘟”与许仙开药店保和堂相关。在此前的白蛇传中,许仙到苏州后投奔的是客店主人;而小说《前白蛇传》中许仙投奔的是药店主人,因此许仙开药店与店主存在矛盾,这就发生“辞伙”问题。许仙开药店,王永昌少了得力帮手,想要许仙破产,重新回到他的药材行,便把一些霉烂的药材发给许仙。许仙的药店本来生意很好,却由此造成生意冷清。白娘娘遣小青在夜里四处散布葫芦中的毒,造成城内外瘟疫流行;保和堂将事先用霉烂药材配好的药出售,赚了大量银子,赢得极高声望。“散瘟”有损于白蛇的形象,这一情节在后来改写的作品中基本被去除,尤其是出于反封建的需要。
有关逐道的情节出现细微变化,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及方成培等人的戏曲中,道士法术低微,根本无法伤到白蛇。在小说《前白蛇传》中,道士张英法术极高,白娘娘令小青逃走,自己焚香祷告,赵天君听了祷告后觉得白娘娘行为深合情理,不忍伤害,于是返回天界,白娘娘躲过一次大难;许仙喷符水,白娘娘咬紧牙关忍耐。这样改写,更能够表现白娘娘的牺牲精神。
小说增加“释疑”情节:白娘娘取酒时跌倒在地,许仙看见一条大蛇,急呼小青;大蛇其实是小青所变,白娘娘装作被吓死,许仙掐她的人中,她才醒来,说看见苍龙,许仙于是不再怀疑。“释疑”使得该小说在情节上更为完备,这是梨园抄本和方成培的《雷峰塔》所没有的。
“婢争”“香迷”“聘仙”“降妖”“虑后”是由“婢争”而引发的故事。小青道行浅,毒气未净,未得补阳之法,白娘娘不肯实行“三七夫妻”,小青愤而出走,与昆山尚书之子顾连结识。半月过去,顾公子精枯力竭,生命垂危,顾母请来僧道捉怪,都被小青吓走。白娘娘化作观音托梦给顾母,要她请许仙医治顾公子。白娘娘暗中斥责小青,小青赔罪。许仙胆战心惊地“捉妖”,小青将夜壶弄上血迹充作妖怪,顾府人员以为许仙除掉了妖怪夜壶精。顾公子吃下仙草后身体好转,顾母重赏许仙。
“赛盗”“惊堂”与许仙再次吃官司有关。中秋佳节苏州有挂灯结彩、陈列古玩的风俗,白娘娘为使许仙高兴,遣小青去顾府盗宝,小青盗宝时惊动顾公子。第二日,顾公子和总管来请许仙再去捉拿夜壶精,恰好看到小青和宝物,于是去县衙告状。吴县知县恰巧是审理过许仙案件的原钱塘知县,知县再次领教了白娘娘的厉害,说许仙被妖缠绕,真赃假盗,罪还可恕,令王永昌保释出去。许仙继续在王永昌的药铺做生意,白娘娘和小青搬到镇江,继续开药店。王永昌要许仙去镇江游玩散心、要账,许仙到镇江与白娘娘重逢。在梨园抄本和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中,许宣因白蛇盗窃宝巾被捕,白、青逃走,许宣被发配镇江,白、青到镇江去找许宣。梦花馆主却将白、许到镇江的顺序颠倒过来。
“迷途”“痴恋”“惊吓”“京叙”“巧换”五回,写白娘娘惩罚好色之徒陈不仁,比梨园抄本《雷峰塔》中的《赚淫》和方成培的《雷峰塔》中的《楼诱》更为详细、生动。陈不仁是镇江保和堂药店的房主,垂涎白娘娘的美色。白娘娘为绝其邪念,令小青扮作吊死鬼向陈不仁索命,陈不仁被吓得昏死过去,患了相思病,卧病在床数月。陈不仁的妻子卢氏为满足丈夫的淫欲,留宿白娘娘,陈不仁从床下钻出来求欢,白娘娘却换来卢氏顶替。陈不仁后来发现与他同睡的并非白娘娘而是妻子,发了疯癫,被自家的狗咬死。梦花馆主这样写陈不仁的下场,是出于他强烈的道德意识,他借白娘娘之口说:“这等恶毒,天理难容!若是凡人,定中奸计。我却索性去引诱他,断送他命入阴司,惩恶劝善,也不为过。”[45]在梨园抄本和方成培的《雷峰塔》中,何员外垂涎白娘娘,侍女秋菊献计,将白娘娘骗上楼,白娘娘以大头鬼吓何员外,何员外始信白娘娘是妖怪,然而何员外并未送命。
“化檀”与梨园抄本和方成培的《雷峰塔》中的“化香”有些微差别,许仙和白娘娘捐助檀香的功德,感动上苍,文曲星下降尘世,白娘娘怀孕。
“水漫”“断桥”“姑留”与梨园抄本和方本的“水斗”“断桥”稍有不同,黑风大王参加了水斗,率领众水族水漫金山,淹死众多镇江百姓。法海请来龙王退水,斩了黑风大王。白娘娘和许仙投奔陈彪夫妇,在杭州开保和堂药铺。
“二赏”写端午节白娘娘再次现形,被陈彪看到,陈彪告诉许仙,许仙害怕,借故躲避白娘娘。“降蜈”写茅山道士带着蜈蚣来杭州找白娘娘报仇,道士将一个装有蜈蚣的金盒子交给许仙,要他偷偷放在床顶上面,许仙照办。半夜,蜈蚣要加害白娘娘时,撞翻马桶,法术被破后死去。小青乘道士不备,将其抓住丢入长江淹死。
“指腹”与梨园抄本中的“指腹”和方成培的“雷峰塔”中的“腹婚”有不同之处:白娘娘和许仙的姐姐“指腹”时都没有分娩;而在后两者中,“指腹”时许宣的姐姐已经产下一女,而白蛇尚未分娩。“产贵”写白娘娘产下男婴,取名梦蛟;许氏生了女儿,取名碧莲。“成衣”描写白娘娘为儿子做衣服。
“飞钵”写白蛇分娩满月后,法海持钵盂前来降伏她。法海对来道喜的众人说白娘娘是蛇妖,众人不信,法海说用钵盂一试便知。许仙拗不过众人,为摆脱法海纠缠,只好拿着钵盂到白娘娘房间。许仙正要和白娘娘说明情况时,钵盂从手中飞出罩在白娘娘头上。“飞钵”的情节拙劣,之所以出现“飞钵”,是作者不想将许仙塑造为负心汉,而要将责任推在法海身上;既然如此,完全可以要法海自己动手,可作者又不这样写,“但须许仙亲自动手,才将成功”[46],毫无道理。在小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法海除妖需要许宣配合,许宣接钵盂后回家,趁白娘子不备,用钵盂罩住她,不肯放手。在方成培的《雷峰塔》中,许宣念及夫妻之情,不忍下手,法海自己动手收服她。后两者对许宣收服白蛇时的处理都是讲得通的。
“镇塔”写白娘娘被降伏,小青逃走。“剪发”写许仙看破红尘,画了白娘娘的相貌,落发出家。“哭塔”写许梦蛟七岁时知道事情真相,在雷峰塔前哭诉对母亲的想念。“收青”写小青逃走后修炼飞刀,十四年后来救白娘娘,被法海收在白玉净瓶中,观音菩萨赶来,将装有小青的净瓶带至南海。“见父”写许梦蛟进京赶考,路过金山寺见了父亲。“祭塔”写许梦蛟中了状元,奉圣旨回乡祭塔,白娘娘灾满出塔,与梦蛟相见后,随法海回复佛旨。许梦蛟与碧莲完婚。
在前言中,梦花馆主阐述了把白蛇传弹词改编为白话小说的意图,作者认为白蛇传“颇含着讽世的深意”,“原书的本意,是说做了一个人,不可以忘恩负义;就是一个妖怪,也要报答前世的恩德,才能够修成道果,位列仙班,何况明明是个人,非但不知报恩,还要以怨报德,岂非蛇妖都不如吗?”[47]改编者认同原著浓厚的报恩意识和鲜明的讽刺意图;然而一切为了报恩,那么爱情将置于何地?白娘娘经常想到报恩后便回山修炼,比如,许仙拿灵符来降她时,白娘娘焚香祷告:“素贞虽是蛇形所变,恪遵金母慈训,奉命报恩,完此夙愿,实非贪淫好色;又不敢伤害生灵,只待恩怨一清,即便回山。”[48]每出现一次“回山”的想法,均与她对爱情的执着形成矛盾。爱情不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不是使人生愉悦的,而是成了不可推卸的负担,这就使人怀疑她与许仙之间爱情的真诚。“报恩”思想成为弥漫于小说的大雾,遮掩了爱情的光芒。这反映出作者思想的局限,不能正视爱情,以为白娘娘和许仙的结合只是“淫”。
尤为荒谬的是,作者要白娘娘以法术迷惑许仙,这更有损于白、许间的爱情。“游湖”时,白娘娘令小青将“迷”字拍入许仙心中,使其带着三分呆钝,免得猜疑,此后有关“迷”的法术在小说多次出现。免去许仙猜疑,固然是“迷”的好处之一,然而仔细分析,小说中有关“迷”的情节毫无必要,反而造成情节矛盾。许仙中“迷”之后,何以能够发现府第不正常?小青掩饰破绽靠的是法术,而不是依靠许仙的“痴呆”。白娘娘与小青法力高强,即使不使用“迷”的法术,也完全可以遮掩过去。许仙因赃银案被发配至苏州,因心中有“迷”而思念白娘娘,可见其真实情感并非如此,这既损害了许仙的形象,也暴露了白娘娘的自私。其实这“迷”字并未真正起作用,许仙见到小青时,很吃惊,不肯跟她回家,说邻人不知底细,白娘娘“不是人”。许仙被小青强拉到家中,见到高大的门墙时还担心又是祠堂,发现家中没有供灶君后,担心又是祠堂所变。许仙要和白娘娘交欢,被白娘娘婉言拒绝,白娘娘说他们是正大光明的夫妻,不是私下偷情的男女,被丫头进来碰见不成体统;许仙见白娘娘正经、贤德,便认定她不是妖怪,因为妖怪都喜欢淫欲,心中疑惧尽释。从这几处细节可见,许仙处处留心妖的痕迹,头脑非常清楚,思维很敏捷。他之所以疑惧尽释,不是因为“迷”字起作用,而是没有看出破绽,被白娘娘掩饰过去。再如,许仙因吃了仙草,胸前的“迷”字勾销,想起端午的事情,因而很害怕,几日不肯上楼见白娘娘;白娘娘在酒上偷偷写了“迷”字,许仙饮下后“果然十分灵验”。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许仙的疑虑并没有消除,他依然知道妻子是蛇妖:“这样的千姣(娇)百媚,绝世无双,如果真是总兵千金,可称得一生艳福!惜乎他是蛇妖所变,真叫我空费周章了。”[49]尽管许仙心中有“迷”字,可他还是怀疑白娘娘,相信法海的话,并帮助道士复仇。小说中有关“迷”字的情节,非但不能使故事情节更合理,反而弄巧成拙,造成情节破绽百出。
小说过分渲染了白娘娘的法力。两次审案,白娘娘法术非凡,捉弄差役知县。然而,白娘娘如此肆无忌惮地使用法术,暴露了其特异之处,使人怀疑她是妖怪——尽管她说自己并非妖怪,是官宦家的小姐,拜梨山老母为师,习得法术。小说过分渲染了白娘娘能掐会算的法力,使情节失去了悬念。白娘娘有时失误,多是因为她未算阴阳,这样一来,某些事情——比如小青去顾府盗宝,只能怪她自己不慎。白娘娘去昆仑山盗草前,说此去不知吉凶,还为此安排好后事;她算阴阳的法力既然那么高明,何不事前算一算?与白娘娘、法海能掐会算具有同样弊端的是对于“劫数”“宿命”的宣扬,人物的命运既已注定,那么何来悬念及意外的变化?
小说在叙事技巧上稍显拙劣。有些插科打诨的情节,如喜官偷偷扣取钱财,两个邻人送许仙回家后讨取好处,焦姓客人的谈话,都和整部作品联系不大,滞缓了故事情节的推进,显得累赘。许仙把两个差役当作鬼的情节以及白娘娘会不会“生蛋”的议论,纯粹是为了哗众取宠,流于恶俗。
作者声音过分凸显,经常打断故事进程,插入一些不必要的议论,既使得观点过于直露,缺少含蓄的魅力,又使读者感到枯燥无味,甚至令人感到作者的见解浅显、庸俗。尤其令人不能接受的是,某些议论并非出自对故事情节、人物的评价,而纯粹是出于自我标榜,比如:
夫妻对坐谈了一回心,方始上床安睡,不必细叙。若是在弹词中唱起来,定要描摹得淋漓尽致。其实夫妻同床,本是常事,那一个不知道呢![50]
本回名为“斗法”,其实唱弹词的人,所唱的斗法一事,说什么“道士拿起葫芦,放出许多白鹤,飞舞空中,娘娘便将鞋底棉花扯碎,变做寿星,吹入云中,只见许多老寿星,骑鹤四散而去。又拿起令牌宝剑,架起天空,耀武扬威,都被娘娘破掉。又把茅山道高高吊起,鞭打再三,然后放下,抱恨而去”。这一种说法,虽觉得热闹好听,但是和情理不合。你想神仙庙在城市大街人烟稠密的地方,岂容那妖魅斗法,各显神通么?将今比古,世事原是一样的,郡府那有不来访拿的道理!只怕许仙也不能在苏地存身了。所以把这些荒诞的话,还是删改的为是。[51]
这种将原作和改编作品进行比较、分析优劣得失的议论,充斥全书,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作者直接将改编的文字写出即可,没有必要和原著比较,或者可采用其他形式,如将原著和改编本的比较放在前言中加以说明。
许仙的形象被生硬地分裂,时好时坏,时而想与白娘娘分手甚至要她性命;时而不在乎白娘娘的蛇妖本相,表示就是被吃掉也愿意甚至还要殉情。许仙这一形象完全由作者的意愿控制,而不是按照故事情节自然发展。如此一来,小说的情节时常矛盾。究其原因,是因为作者既写许仙受到迷惑,对白娘娘不是真心相爱;又想以许仙和白娘娘的真心相爱来感染读者。
小说中多次描写许仙对白娘娘的恩爱。端午前的夜里,白娘娘身体发热,许仙表现得极为关心,他含了冷茶,待其变得温了,哺到白娘娘嘴里。天明后许仙去摸白娘娘是否还发热,他不肯去看龙舟,留在家中照顾白娘娘。他劝白娘娘饮雄黄酒,并非是起了疑心。盗宝案后,王永昌劝许仙断了对白娘娘的思念,说她是妖怪,要给许仙娶个美貌的妻子,许仙则一口回绝:“多蒙叔父恩待,频加劝慰,小侄怎敢不从。但是念及我妻恩爱,止不住伤心下泪。我愿学古时的宋宏,义不重婚的了。”[52]这样的情节固然感人,然而由于许仙心中有“迷”,那么他是呵护爱情还是“执迷不悟”?
许仙捐助檀香,是因为和尚祝福他“早生公子做官中状元”,他爱体面,认为白娘娘最敬观音,知道募化也无妨。可是接下来他又后悔:“他忽然转了一念:想起从前妻房谆谆吩咐,叫我和僧道绝交。”[53]许仙在捐助时想到了白娘娘,难道只想到她同意捐助檀香而忘却她的“谆谆吩咐”吗?这令人生疑,不如删除许仙起先认为白娘娘知道后无妨的文字,这样许仙捐助檀香是一时过于高兴,忘乎所以,根本没有想到白娘娘的反应,捐助后冷静下来才想起她的话。
许仙上金山寺是受到官府的压力,尽管他违背不再与僧道往来的诺言,然而情有可原。可是作者又写许仙去金山寺也是为了体面:“今番我独助檀香,何等体面!若然不去,恐惹恼了府太爷,反为不便。我何不瞒了妻房,到一到即便回来,有谁去告诉去呢?”[54]他还吩咐伙计为他隐瞒,官府压力下的被迫无奈与自愿前往心理形成矛盾。
小说中多处关于许仙情感的情节是矛盾的。许仙听了法海说出白娘娘和他的夙缘后吓得浑身颤抖,跪求法海救他性命。法海要他出家,许仙道:“禅师法旨,敢不凛遵!弟子情愿皈依三宝。只是我与娘子夫妇情深,一旦分离,心实不忍。且容弟子回家,将禅师的训谕,点化一番,使他各归其所,我也放心与他作别了。”[55]白娘娘和小青来找他,许仙害怕,然而还是央告法海留情:“还望禅师海涵,只用好言回绝了他,休伤他的性命。”[56]许仙向法海求情表现出其心地善良,还顾及夫妻感情,那么这种情感应该持续到后来才合理,然而小说并不这样来塑造许仙:茅山道士携蜈蚣来杭州报仇,说蜈蚣“管教妻婢两命同消”,许仙非但不维护,还称谢:“若得降妖,自当重重酬谢。”[57]
陈彪将端阳看到白娘娘现形之事告诉许仙,许仙回忆去年端阳节见她现形的情景,要和她早日断绝:“我被他一直骗到如今,好像在梦里一般。我竟与此物同卧床衾,真是可恨!只不知计将安出,早早和他断绝呢!”[58]许仙冷落白娘娘后,白娘娘多次亲自烧各种许仙爱吃的东西送去,许仙却并不领情,全行退回。白娘娘派小青送放了糖的西瓜给许仙吃,许仙无端发怒,说白娘娘心肠狠毒,西瓜上面是砒霜。许仙对白娘娘恨入骨髓,可是他后来对法海说;“梦寐难凭。就是妖魔吃我下去,我也情愿的,与你什么冤仇,这般苦苦的作对,快些出去,谁要你来多管!”[59]
白娘娘第二次现形后,许仙冷落了她。姐姐的一番怒骂使许仙改变了想法,他认为做和尚没有好处,不过是骗他去吃苦罢了;况且白娘娘现形并非他亲眼所见,到底是传闻,不可轻信。他竟连姐夫的话也怀疑,对自己曾目睹白娘娘原形的事不再提起。白娘娘分娩时,许仙竟不去叫产婆,一是害怕她疼痛不过现出原形吓死人;二是怕她生下的不是人,而是“蛋”。他依姐夫陈彪的话,“做了无情汉子”。
法海收服白娘娘时,许仙说:“你既然是灵蛇变化人形,平日应该与我说出根由,我自然不上他人的当了,决不害你受这样痛苦的。”[60]其实许仙早就知道白娘娘的来历,法海在金山寺已经对他说明;两次端午节现形以及道士复仇事件,应该使许仙知道白娘娘是蛇妖。
小青是道行稍低的青蛇精,被白娘娘收服后,变作侍女,忠心耿耿,多次为白娘娘排忧解难。法海收服白娘娘时,她明知法力不济还要和法海相斗,在白娘娘的恳求下才逃走。她逃走后苦练飞刀,十四年后来救白娘娘,被法海所捉。
然而小说竟设置了她与白娘娘争许仙,要三七夫妻,使得其形象魅力大大减弱。小青这样做,并非出于爱情。端午惊变许仙被吓死后,小青劝白娘娘另寻他人:“哭也无益,不如依我的意见,把相公好好的埋葬后,我与娘娘走遍天下,怕没有多情美貌的郎君么!”[61]许仙被救后冷落白娘娘,小青说:“既然他这等薄情,我们还要跟他则甚!难道世上没有美男子么?”[62]从小青的话中可看出,她并不在乎许仙,其他美男子是可以代替许仙的。因此,小青与白娘娘争许仙的理由不充分。
白娘娘纯粹是为报恩而下凡,对于“报恩”的弊端前文已有。为了报恩,白娘娘坚定地维护爱情,忍受道士符水的伤害,去仙山求草,惩罚陈不仁的引诱,金山寺与法海大战等,都足以体现她在维护爱情上的勇敢与坚毅。白娘娘宽容大度,遭遇许仙几次背叛,都不肯放弃,当她被钵盂罩住时,还为许仙开脱罪责,保护他不被小青吃掉;道士去杭州报仇,险些要了白娘娘之命,小青将道士丢在长江淹死,白娘娘埋怨小青狠毒。
小说为美化白娘娘形象,以各种理由为其不光彩的行为开脱。白娘娘几次连累许仙吃官司,都是无意的,比如赃银案,库银是黑风大王送的。再如盗宝案,白娘娘是为了使许仙高兴才主使小青盗宝,若不是小青主动唤醒顾公子,事情就不会败露;白娘娘准备“赛宝”之后便归还,并不打算据为己有。
“散瘟”是白娘娘的罪恶之一,其原因是王永昌把一些霉烂的药材发给保和堂,使保和堂本来很好的生意变得冷清。白娘娘遣小青散毒,却再三叮咛,不要在远处官塘大河散毒,防止过路商人沾染疾病,要小青小心谨慎,向四处均匀散派,防受疫过重,伤人性命。尽管如此,散瘟毕竟是罪恶行为,若要美化白娘娘的形象,完全可以不写其散毒,只要写苏州发生瘟疫即可。
“婢争”也是损害白娘娘形象的因素之一。小青为白娘娘做媒时,白娘娘许下将来和她三七分夫妻。白娘娘不肯实践诺言,是因为小青道行浅,不得补阳之法。这种思想庸俗不堪,白娘娘若是因为对许仙强烈的爱情而反悔尚可理解。
白娘娘被镇压在雷峰塔下,小青来搭救时,她表现得有些自私,小青呼唤白娘娘,白娘娘尽管早已听见,却硬着心肠假作耳聋,寂然不发一声,使得小青被法海收服。
法海乃癞蛤蟆精修炼而成,虽然后来修成正果,脱却凡胎,却因白娘娘吞食其金丹而一直耿耿于怀。佛祖命他下山宣传佛教,察看人间苦恶。他假公济私,拆散白、许的孽缘,一来叫许仙皈依佛教;二来叫白蛇知道他的厉害。小说尽管以直露的笔法揭露法海假公济私的心理,然而事实上,法海并无过错,他虽然存了报仇的心理,但是并没有和白娘娘一般计较:“但我已证佛果,未便和从前一般见识,况他从无过犯,也不能无罪而诛,违了我佛慈悲的宗旨。”[63]法海说,白娘娘若向他降伏,便和她消释前仇;所谓的“降伏”,不过是不再纠缠许仙。白娘娘来金山寺要法海放许仙,法海要她远遁高飞,早早归山,并未因内丹之事而加以为难。拆散人妖夫妻,要许仙皈依佛门,是他的职责,他是有佛命在身的。
王永昌本是古道热肠之人,好心收留发配来苏州的许仙,对许仙十分敬重、关心,慷慨大方,热心地帮助许仙张罗婚事,还说花费银两在所不惜,两年徒罪获释后,许仙便可回杭州。后来许仙再次吃官司,白娘娘和小青到镇江,王永昌关心许仙如故。许仙到镇江去讨账,遇到白娘娘而不归,王永昌恼怒异常:“又被妖怪缠住,迷而不悟,将来决没有收成结局,空费我前番一片心肠。从今以后,我也不要他上门,要与他断绝往来了。”[64]从这些情节来看,王永昌是热心的,并非小人。可是,小说为了使白娘娘和小青“散毒”有正当理由,竟把生意不好的原因归结在王永昌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