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春秋之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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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书

我在开篇就强调,《一说春秋》说的是《春秋》这本书。但要提到《春秋》这本书,不要说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想去读它。

我比较喜欢历史,所以断断续续地也读过一些书,年纪渐长之后,希望专注于某一段历史,做比较深入的了解。当时正好读到唐德刚先生提出的大变革理论。他说,中国这么几千年下来,真正大的变革只有两次,第一次是从商鞅变法开始,一直到汉武帝推恩令前后,200多年的时间,这次大变革将中国从本来分封制的封建社会,变成了特有的士人社会,或者叫帝制的社会。第二次大变革则是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一直到今天还没有结束,这次变革按唐德刚先生的预估,应该是从原来的士人社会、帝制社会转变成富庶、民主的现代化社会。

看到这个理论以后,我非常感兴趣。因为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的确常会碰到一些不可理解、不知道该怎么看待的事情。如果今天的纷纷扰扰是因为我们处在一个大变革的过程中,很多事情,很多思想,很多世界观,价值观都没有真正定型,那么同样也意味着我们有无限的可能性,我们走向何方,可以由我们自己来决定。

那么我们该如何选择,该做出怎么样的选择呢?现在搞不清楚的事情,我们就回到历史中去探讨,这不就是以史为鉴嘛。

所以我就计划将深入的目标定在大变革的第一个时期,也就是从商鞅变法开始,到汉武帝推恩令结束,大概200年的时间,不过按照历史研究的一般方法,有所谓“前一代后一代”的说法。也就是说,要研究某一段历史,就要先研究它的前面一段,再研究它的后面一段。比如说我们要研究明朝的历史,那么我们就需要先研究元朝的历史,再研究清朝历史,这样才能知道明朝的制度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走向什么地方。想要研究大变革,研究从商鞅变法开始到推恩令结束的这段历史,首先要研究的就是《春秋》。由此,《春秋》才进入我考虑阅读的名单中。

说起来,我读《春秋》是一个相当曲折离奇的过程。

最初我觉得,《春秋》嘛,一部历史书而已。为了避免受到后人解释的影响,我特意买了一本纯原文的小册子。这种书,我们在网上一搜,经常能看到,大概卖十块钱,还集成了《左传》《国语》相关内容。

今天看起来,这种行为就是教科书式的“充大瓣蒜”,因为拿到书的时候我就傻眼了。

一翻开《左传》,头一年就有类似于这样的词句,「不书即位,摄也」,就是说不记录即位这件事情,是因为摄政;「未王命,故不书爵」,还有什么「夷不告,故不书」「有蜚,不为灾,亦不书」。这一看就完全傻掉了,明明书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这件事情,怎么又说不记录这件事情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当然,我们现在知道,《左传》写这些东西都是为了评论《春秋经》的文字,为什么这样记,为什么那样记。可是我当时不知道啊,所以觉得不行,看不懂。

看不懂就要降低姿态,文言看不明白,我就找一个白话本的。于是我到处搜,还真有名家主编的白话本。白话的《春秋》拿过来一读,我发现还是读不懂,不只是读不懂,甚至在我看来,很多语句都是不连贯的,与其说它是白话翻译的《春秋》,不如说是翻译出来一大堆的句子,然后把这些句子堆砌在一起,这怎么能看得明白呢?

这一下可就有意思了,文字不认识,或者某个字比较古老,什么含义我们搞不清楚;某个词以前是这样的意思,现在是那样的意思,所以我们会有混淆,这都很容易理解。可是现在字也认识,句子也通顺,含义也明白,可是放在一起就不明白,这就有名堂了。我又开始找,最后找到了杨伯峻先生的《春秋左传注》,也就是那种繁体竖排,一打开,正文可能就几个字,注就好几页的那种书,这个细细读下来总算是读明白了——但注意,只是读明白而已。

这一下返回来再看,为什么之前不明白呢?为什么白话文也看不明白呢?这是因为《春秋》的记录离我们太遥远,有太多的背景知识,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根本没概念。

举个例子,晋国的公子晋重耳跑到秦国去,受到秦国国君秦任好的庇佑,秦任好为重耳娶妻,当时偷偷将他的女儿怀赢,作为媵妾送给晋重耳,可是晋重耳不知道。

《左传》记录说,怀赢拿着水壶给晋重耳洗手,晋重耳洗过之后甩了甩手,然后怀赢就大怒说:“秦国和晋国是匹敌的,地位相同,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这一下把晋重耳吓坏了,他脱掉外面的袍子,穿着素服,自己把自己囚禁起来。这件事情闹得很大,最后是秦任好出来化解,才把它解决,我们以后会在正篇中详细讲述这件事情。

这里要说的是,如果单纯把这个故事拿过来,大家会非常费解,怀赢给晋重耳洗手,晋重耳只是想把手甩干。是,这举动看起来不够文雅,但是怀赢用得着那么愤怒吗?最多说,晋重耳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啊,这么不懂规矩之类的,至于上纲上线到羞辱人格的地步吗?

这就需要了解背景才能明白,因为拿着水壶洗手这种事情,只有在新婚夜的时候,媵妾才会拿着水壶给新郎洗手,洗过之后,这个负责拿壶的人把壶放在一边,然后拿来毛巾交给新郎官,擦干净手,这实际上是新婚夜的一个仪式。晋重耳没有等怀赢拿来毛巾,就这么自己甩干了手,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我认为你这个媵妾做得不合格,所以怀赢才会有这么大的脾气。当然,怀赢发脾气还有其他原因,这个以后我们再讲。

仅对这个故事来说,如果不知道这个背景,这段话即使翻译成再怎么浅白的文字,我们也不会明白。可是注本书的好处就是,原文一段简单描述的后面,注会告诉我们当时有这样的习惯,为什么她会生气,通过对照注读原文就能读懂了。

读懂《春秋》后,就想自己也来做一个《白话春秋》好了。

有了这么一个念头后,我开始动笔写我的《白话春秋》。当然,这个在今天看起来,完全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到现在还没从“坑”里出来。

一动笔,整个春秋的世界就不同了,甚至影响我对中国传统历史的认识,包括我们前面讲到的内容,以及后面所有正篇之外的番外篇,都是我在动笔写《白话春秋》的过程中对我以前所认识的传统概念的重新审视。

可是之前不是已经读懂《春秋》了吗?为什么要到动笔之后才又突然重新审视呢?这就是读和写的区别。

举例来说,郑国国君郑寤生和她的母亲武姜和解的事故,当时两个人,一个站在隧道内,说「大隧之内,其乐也融融」,一个站在隧道外,说「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

如果只是读的话,我们会觉得朗朗上口,感觉大概就是在说和解了,所以其乐融融。可是和其乐融融相对的其乐泄泄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们恐怕就不会考虑。

人的大脑就是这样的,容错性是非常强的,细碎的问题很容易自动忽略。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读一个句子,即使里面有我们不认识的字,有不理解的词语,但是我们照样可以读懂它。

所以当我们读一本书觉得读懂了,往往只是读懂它的字面意思,只有把这本书的内容重新进行阐述,重新进行解释,这个时候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懂了。所以我们说对一个概念、一个事物是不是真正理解的检验方法,就是能不能把这个事情跟一个6岁的孩子讲清楚。如果讲得清楚,就说明真的理解了;如果讲不清楚,说明对这个概念至少还有些许不清楚的地方。

在读《春秋》的时候,我认为我读懂了,实际上只是把基础的概念如君子、礼、仁、义给囫囵吞枣了,并没有真正理解它们。可是当我需要写、需要阐述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地需要解释它们,需要理解它们,要知道它们在这个地方是什么意思,在那个地方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候所看到的春秋世界,就和之前读《春秋》时候的那个春秋世界完全不同了。

即使这样,仅读一本历史书,就能够影响我对整个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历史的认识吗?说实话,我之前读《史记》《资治通鉴》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春秋》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我必须说,这是因为它是一本极其特殊的书。

中国传统流传下来的所有书籍在古代一般被分成经、史、子、集四类。

经,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四书五经、九经、十三经等,这些书都是基于某种思想,先口口相传,在不同的传播渠道中形成不同版本,最终成书于春秋战国以及更晚的时代。

史,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二十四史、二十六史等。所有这些史书几乎都源出于《史记》。《史记》最早打下了纪传志表的样板,然后才有后来这些史书。可是《史记》又源出哪里呢?《史记》学的是《春秋》啊。《史记》有《太史公自序》,其中提到为什么要写《史记》这个事情,以后我们会做番外来讲这个事情,简单说就是史这一类的书也多多少少跟《春秋》相关。

子,也就是诸子百家,诸子百家最活跃的时代是在战国,可是诸子百家思想是从哪儿来的?如果我们溯源的话,会发现他们的思想有的可以溯源到夏代,甚至更早的时期,但是这些思想能够被整理、汇编、分门成派都是在春秋时代,到春秋末年流传出来,有人把它讲述出来,然后编著成书。

集,属于文集类,可是我们知道古代主要的学术不出《经》《史》《子》的范畴,《经》《史》《子》都和《春秋》有关联,集恐怕也就脱不了关系了。

古代的典籍多多少少都和春秋时代有关系,所以我们可以说,春秋时代是中国传统历史人文的“孵化器”。

春秋时代孵化成型的各种思想在相互作用中形成各自的风格。到了战国,这些思想被人争相引用,到处传播,同样也受到各种的质疑和挑战。这些思想的传承者不得不拿历史史实来应对挑战,来证明自己的正确性。对于战国人最了解的史实是什么,当然就是春秋时代的史实嘛。

战国的诸子使用春秋的史实来证明自己,来推演、校正、精细他们的思想。所以我们可以说,春秋时代是中国传统各种思想的第一块试验田。

那么,作为春秋时代的记录者,《春秋》承载了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

此外,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中国传统,是经过无数代的传承,不断地修修补补,个中思想也一直在不停地摇摆。如果我们溯源中国传统,《春秋》作为源头级别的著作,岂不就是最好的起点吗?

虽然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了,可是真正动笔去写,零零碎碎,我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只写出来15万字,不足原计划的20%。更重要的是,这15万字远远没有达到我的预期,甚至相较于那些市面上名家翻译的版本还有一定的距离,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呢?究其原因,《春秋》这本书成书的时代,所用的词汇和语境甚至语序都跟今天有极大的差别。这也就是名家主编翻译出来的版本读起来不顺口的原因。越是名家,针对每一个具体的词汇越做非常精细的翻译,结果这些词汇全部翻译对了,但是堆砌起来就读不通顺了,这叫作直译,因为是直译所以就很别扭。

可是名家为什么不作意译呢?因为意译会产生很多新的问题,名家不愿意那么不严谨,所以造成现在的局面。

另一个原因则是白话版本身在形式上的固有问题,我们前面讲《春秋》之所以难读,是因为它有很多很庞杂的背景知识,如果仅仅是做一个白话版,比如说《白话左传》《白话公羊传》《白话谷梁传》,那么每一个故事每一个细节后面所带的背景知识,要放在什么地方呢?难道还以注的形式来放吗?大家在看书的时候,如果每看一段话都要看半天的注,那这本书读起来就太费心思了,还不如直接去读注本?可是,如果不放背景知识的话,这本书就又变成难以看明白的白话文,那这个事情做起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写到15万字时,本来的目标反而模糊了,于是就停了下来。

恰好我有些朋友做一些课程录播的工作,有一个录制的团队邀请我过去玩。他们提议说:“您可以录一些,平常就能说嘛,自己录一些节目只当玩儿。”

我就当是尝鲜,接受了他们的邀请,录制了一些节目。这些节目跟《春秋》没有任何关系,有点儿仿《晓说》,就是什么都说,说说旅游啊、职场、历史啊等,所以起名叫作《一说》。《一说》这样的节目,前前后后也录了几十期。

那段时间里,我一方面写了一个自己非常不满意的《白话春秋》;一方面又在录一个和《春秋》完全不相关的节目。突然有一天,这两条线并在一起了。

正如前面我们所讲的,《春秋》流传下来的一经三传,经是最早由文字写成的,而传最早的时候就是有人一条一条讲述出来的,经过大家口口相传,最终才落实成文字的。

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效仿古人重新讲述《春秋》呢?像古人一样坐在这里,一条一条地讲述呢?

有了这么一个想法,我先把之前写的那个非常不满意的白话本拿出来,补全并完善成一个59.6万字的底本,在底本之上,融合其他内容来讲述《春秋》。为了适应今天短视频的趋势,我们将《春秋》正篇控制在5—10分钟一期,这也就是我们今天的《一说春秋》的音视频节目。

自从《一说春秋》这个节目推出以后,常有朋友问,你读的是哪本书?或者问,你怎么老是读得磕磕绊绊的?我只能苦笑,要是真有一本书可以读就好了。

录制节目的时候,经常底本只有3分钟的内容,第一次录成5分钟,第二次录成7分钟,第三次录完,一拍脑袋,算了,还是临时增加一期背景评论吧。所以讲的过程不仅仅是融会贯通,本身也是在创作,临时起意增补内容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说春秋》的视频录了244期,音频大概会录1200—1500期,在这些音视频内容的基础上,我们创建了一个叫作“一说春秋”的公众号,用来统合、整理、发布音视频的文字版本。

从底本到音视频,再到文字版,还远没有达到我想要的效果。音视频因为脱口的缘故,难免有错漏,而《春秋》又是典型的多人物、多地点、多事件,加上编年史的题材所限,前后关联性也不强,为管理所有的这些信息,我又专门开发一款写作软件,来标识、管理、重组所有的相关信息。是的,我的专业是软件开发,说起来还是个不错的程序员,而本书的内容及图表皆是基于这款软件自动创建的。

《春秋》三传最初都是口口相传,最终落实成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文字。《一说春秋》也是走同样的轨迹,从讲述《春秋》,到将讲的内容落实成《一说春秋》的文字版,接着再将这些文字整理汇编成册,最终通过图书的形式出版出来,这就是您现在正在阅读的版本了。

当然纸质书只是我们控制内容质量的一环,并不是终结,我希望《春秋》的内容能够以更多、更新的形式展示给您,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帮您读懂《春秋》。

我从最早看到大变革理论,开始想要聚焦在从商鞅变法到汉武帝推恩令这么一段历史,到因为要了解这段历史的起源,聚焦在《春秋》,没想到在《春秋》聚焦这么长时间,这个是不是有点儿跑题太远了?

或许是,但我认为,正是因为聚焦到《春秋》,我才得以重新了解中国的传统,了解中国的历史到底是什么。这就好像一个人首先要认识自己,要了解自己,才能够超越自己。


对于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传统,同样是这样,我们只有真正地认识我们的文化,真正了解我们的文化,我们才有可能创造出来超越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化的中国文化,不是吗?


到这里,本篇序终于到了尾声,我大概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但也要强调的是,《春秋》经过2000年的传播,各种研究的资料可以说是浩如烟海,一字一句的斟酌较真起来都够写几篇论文的,而以我的知识积累和阅读量来说,九牛未必能覆盖一毛,虽然顶着一说之名,仍然常感「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诗经·小雅·小曼》)。

我对因为自己学识有限而可能对您造成的误导深表歉意,同时也请各位名家多予勘误指导,非常感谢!

此外,要在此感谢为《一说春秋》的编撰提供无私帮助的朋友们。感谢我们公众号的编辑李雪美同学,感谢帮助我们整理文字版的网友@丁晓寒、@刘峰浩、@张志宏、@不争、@阿蛋、@张剑、@李军、@程菲、@王楠楠、@笑笑、@刺猬的优雅、@张广建、@煞泠、@如果当时、@云水禅心、@谦牧等,感谢所有平台上的听友、群友,正是你们不断地“拍砖”和鼓励,才让《一说春秋》得以成书。

谢谢大家!

李明

20171211日成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