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年春,王正月。
《春秋经》开篇六个字,“元年春,王正月”,虽然只有六个字,但我们要分成五点来讲。
第一点,我们先要讲讲“正月”。
有人可能要说,正月有什么可讲的?正月不就是农历一月,正月初一不就是春节吗?放到现在当然是这样,但是在春秋时代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相传古代有所谓“三正”,“三正”其实就是三个正月,夏代的正月叫作夏正,商代的正月叫作商正,周代的正月叫作周正。这么多个正月其实都是历法的问题。
历法从大面上来说,有太阳历和太阴历之分,太阳历就是通过观测太阳来确定时间,比如说我们现在用的公历就是太阳历;太阴历则是通过观测月亮来确定时间,我们现在的农历就是太阴历[1]。
但是宇宙跟人类开了一个大玩笑。所有历法都是以天作为单位的,偏偏一年的精确时间是365天零5小时多一点儿,所以任何历法,不管是太阳历还是太阴历,一年下来都会有误差。我们现在的公历每年是365天,一年就误差了5小时多,4年下来就误差将近1天的时间。所以公历每隔4年就要设一个闰日,来弥补这些误差,这个闰日也就是2月29号了。
误差的问题放到太阴历里面就复杂多了。比如农历1年是360天,每年误差5天零5个小时多,几年下来就可能误差1个月。即使补一个闰月还是有误差,所以日积月累,日期和时间就对不上了。我们看日历以为是在过3月,实际上已经是5月了。
古人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就找了一天作为校验这一年时间的“定海神针”,这就是冬至。因为冬至是最容易通过观测来确定的日子。
冬至是太阳直射地面到达一年中的最南端,对于北半球来说就是一年中白天最短的一天。古人使用土圭来测量太阳的影子,越靠近冬至,太阳的影子就越长,而经过冬至之后,影子就会变短,所以影子最长的那一天就是冬至日了。
确定了冬至,一年中的每一天也就确定了,所以古人将冬至所在的月作为一年中的第一个月。用天干地支的地支称呼它为子月,冬至月后的第一个月称为丑月,冬至月后的第二月称为寅月,以此类推。
冬至虽然很容易观测到,但是以当时天文学的水平,想要预测它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夏王朝就设置了一个正月,它们把寅月也就是冬至月后的第二月设置成正月。那么理论上说,冬至月也就是夏历的十一月,因为误差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十二月。所以每年十一月,夏王朝就会派专人观察日影的长度,如果在整个十一月中日影变短,那么就说明本年的冬至在十一月,十二月就开始备年货,正月就开始过年了。如果走完十一月日影仍然没有变短,就说明本年的冬至是在十二月,夏王朝就会在十二月后面加一个闰十二月,过完闰十二月之后才是正月。
这在《左传》中被称为「履端于始,举正于中,归余于终」(《左传·文公元年》),意思就是说以冬至作为一年的开始,在冬至后面设置一个正月,每年到最后发现有误差的情况,就把这些零头归属在一个闰月里面,也就是闰十二月,或者也叫十三月。
到了商代,商王朝把正月向前提了一个月。也就是以冬至月后的第一个月:丑月作为正月。到了周代,周王朝又把正月向前提一个月,把冬至月,也就是子月作为正月。到了秦代,再向前提一个月,把冬至月的前一个月,也就是亥月作为正月。
这些王朝每当改朝换代的时候,就在正月这个问题上较真儿,显得有点儿孩子气,但实际上确定正月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因为这代表它们对宇宙和世界的认识,对天象的把控。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能不能代表最先进的生产力。
中国古代有个词叫作正朔。正就是正月,也就是每一年以哪一个月来开年。朔就是每一个月以哪一天来开月。正朔实际上就是历法的意思。当一个地方政权要归属中央政权的时候就会说,我遵守你的正朔。表面上看是地方政权遵守中央政权的历法,实际上是地方政权承认中央政权对于天象的权威。
话虽然这么说,但毕竟古人的天文水平有限,他们不停地向前提正月,最后的结果是经常出错。比如《春秋》里面就经常有历法算错的情况,本来以为是在过正月,实际上过的是十二月。
到了汉代,汉初继承的是秦代以来以亥月作为正月的做法,但人们已经不堪忍受历法上的错误,所以汉武帝颁布太初历,重新以寅月也就是冬至月后的第二个月作为正月,这也就是今天农历的前身了。
前面讲了很多关于正月的事情,想说明的是,《春秋》里面的「正月」并不是我们今天的正月,它是周历的正月,也就是作为冬至月的子月。所以当我们看到正月的时候,我们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把它减掉两个月,换算成今天农历的话,就是农历十一月。
第二点,我们要说说「王」。
中国最早的三个王朝分别是夏、商、周,后世称为三代,也称作三王。但实际上夏、商称帝,只有周称王。周代之后,秦汉以下皆称皇帝。所以中国历史上以王作为最高领袖的朝代就只有周代了。
在我们的印象里,王好像比帝低一个层次,一个皇帝下面有几个王是很正常的,但一个王底下有几个皇帝的情况从来都没有发生过。那么周代的领袖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以前都称帝,到了他们要改称王呢?
这里我们要先讲讲什么是帝、什么是王。
帝即揥,也就是发簪。在古代,类似祭司这样神职人员会头戴特殊的冠冕,以和普通人区分,而在更早的上古时代,神职人员则仅仅是把头发盘起来,用一根簪扎住,以示区别。由此演化出戴簪的人也被称为揥,换句话说,帝本是指的神职人员。
我们看探索频道,那些模拟的远古部落画面:一盆火,旁边站一个大祭司,下面是一群信众磕头。如果我们把这个画面放到中国的历史长河中,似乎与中国的哪个时代都格格不入。在我们的感觉里,中国从夏、商、周,甚至从三皇五帝开始,一直到宋元明清都是一样的体制,从未存在过那样蛮荒的画面。
但我们从夏、商两代都称帝就可以知道,夏、商两代的君主们在作为世俗领袖的同时,恐怕在宗教上也是领袖。夏、商的时代很可能就是探索频道中火、祭司、信众组成的画面。
夏王朝末代君王叫作桀,也被称为夏桀,就是我们常说的桀纣两大暴君中的桀。夏桀有句名言:「天之有日,犹我之有民,日有亡哉,日亡我也亡矣」(《尚书大传·殷传》,上天拥有太阳,如同我拥有民众,太阳会灭亡吗?太阳灭亡,我才会灭亡)。
这句话放到我们今天,哇,好狂妄,难怪最后亡国。但是,如果理解帝这个称号本身所代表的神职方面的概念,再看夏桀的话,搞不好夏桀真的是这么认为的,他真的认为自己和神相通,甚至认为自己就是神,那他说出这样的话就不足为奇了。
接着,我们再来看看什么是王。我们知道,王这个字三横一竖,实际上在古字里是三个圈一个竖,就像三个珠子串在一起。在古代,王和玉是同样的一个字,是相通的。也就是说,王就是玉,玉就是王。而玉,在周代,是最高级别的祭祀品,是只有国君才能够使用的祭祀用品。那我们就理解了,王就是能够进献“玉”这种祭品的人。
帝是神职人员,在祭祀中是一个组织者,他可以自认为和神是相通的,甚至可以认为自己就是神,就像夏桀那样。但是王呢,他是供奉祭品的人。一边是神,一边是人,哪一个级别更高?当然是神的级别高。所以帝比王要高一个级别。
当年西周一任天王姬发灭了商朝成为整个神州的统治者,史书记载为「贬帝号,号为王」(《史记·殷本纪》),这个「贬」字就是从称神号自贬为称人号的意思。
其实,周代不仅是贬称王,周代君主的自称也很奇怪。夏、商是以帝自称的,可是周代君主却自称“余一人”,“余一人”就是“我一个”,恐怕是因为玉这个东西是最高的祭祀用品,只有周王一个人能够用来供奉神明,所以他自称“余一人”。
周称王背后代表什么,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
帝和王称号的区别也代表君主自我认知的不同。夏、商称帝,也就是君主自认为是神;周称王,则自认为是人。称呼的变化代表周决心从蛮荒时代以神为中心的原始宗教政权,逐步过渡到以人为中心的世俗政权,而周代在实际上也完成了这个过渡。当然,过渡的过程牵扯到方方面面的事情,这里就不再一一展开,以后碰到的时候会有对应的讲解。
到了秦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造就出前所未有的中央集权的超级政权。为维持政权的合法性,秦始皇自称皇帝,并把所有与天相关的祭祀全部收归到自己的手中。由此,皇帝也就成了以天作为后盾,且唯一拥有与天沟通渠道的人,所以我们也称皇帝为天子,这本是皇权天授的一种方式。
秦始皇称帝,实际上再一次把自己放回到最靠近神的位置。但是时代已经变化了,世俗的思想早已深入人心,即使再称帝,也不可能真的以神自居,更不可能将神摆回到政治的中心。秦始皇的皇帝和夏商的帝虽然名同,但质已经完全不同了,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
回到《春秋》,这里的「王」实际上指的是周王室,那么「王正月」就是周王室的正月,翻译成现代话就是周历正月。
第三点,我们要说说「春」。
春秋记事有一个特点,就是标注四时。它会把一年分成春夏秋冬,然后在每一段前面把季节标上。即使这个季节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它也会空标一个季节,比如「春王正月」,「夏四月」,「秋七月」等,而同为编年史的其他史书,比如《资治通鉴》,是没有这种情况的。可以说《春秋》之所以称为春秋,恐怕就是春夏秋冬的简称。
当然,《春秋》里面的春夏秋冬,相对比较机械。春指的就是一至三月,夏就是四至六月,秋指的是七至九月,冬指的是十至十二月。需要注意的是,这些时间都是周历的,换算成今天的农历,那么春其实是十一月、十二月、正月,完全就是我们感知中的冬天。所以说,《春秋》的春夏秋冬和我们感知中的春夏秋冬完全不是一回事。
第四点,我们来说说「元年」。
古代的国君年表都是从「元年」开始,接着是二年、三年一直下去。元就是始的意思,所以元年可以理解成执政的起始年。
需要注意的是,执政的起始年并不一定是执政的第一年。
旧君死,新君即位,要将旧君的年号改称为新君的元年,这被称为改元。改元有两种方法,一种叫作立年称元法,也就是新君即位当年即改元,这时候元年就是新君执政的第一年;另一种方法叫作逾年称元法,也就是新君即位要等到第二年才改元,这时候元年也就是执政的第二年了。
两种改元法可以说是各有千秋。对于《春秋》来说,主要使用的是逾年改元法。
逾年改元法是新君即位的第二年才改元,这对于一些比较短命的倒霉国君很麻烦,比如三月即位,六月就去世,还未逾年,自然也就没有改元,这些国君虽然在国君世系上享有正式国君的待遇,但在该国的年表上则没有他们的身影,以后我们碰到类似情况的时候,会做特别的说明。
前面讲了「正月」,讲了「王」,讲了「春」,讲了「元年」。写出来的六个字,我们讲完了。所以第五点,我们要讲讲没有写出来的三个字,「公即位」。
这一年是鲁国第十三任国君鲁息姑[2]执政的元年,按照惯例,《春秋经》应该记「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公即位,也就是国君即位的意思。但是《春秋经》没有写「公即位」这三个字,因为鲁息姑是摄政。这也是《春秋经》记事的一个特点。该写的字没有写,代表的是一种态度。
鲁息姑的父亲是鲁国第十二任国君,叫作鲁弗湟。鲁弗湟的正室叫作孟子。注意,这位孟子可是一位女性,不是我们熟悉的孔孟之道的亚圣孟轲。春秋时代的女性多数没有名字,称呼也比较随便,大多数都是以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这样按照排行来称呼。古人排行常用“伯、仲、叔、季”或“孟、仲、叔、季”来划分,伯也好,孟也好,指的都是排行老大。对于孟子来说,孟是她在家的排行,子则是她的姓。所以孟子就是子姓家大姑娘的意思。
鲁弗湟还有一位妾侍,叫作声子。声子就是鲁息姑的母亲。
孟子早年去世没有子嗣,鲁弗湟又娶了仲子作为他的正妻。这位仲子可是大有来历的。她是宋国第十二任国君宋司空的女儿。据说她出生的时候,手上有鲁字型的掌纹,所以在宋国被戏称为“鲁夫人”,宋司空也就因此把她嫁到鲁国。
从今天的角度上来看,鲁字还是挺复杂的,掌纹像鲁字,那手应该长成什么样呢?还好古字中“鲁”比较简单,上面是“止”,下面是衣服的衣少一横一点,可能与掌纹相似。当然“鲁夫人”的说法也有可能是宋司空为了嫁女儿附会的。
仲子为鲁弗湟生下子嗣,叫作鲁允。鲁弗湟在世的时候,把鲁允立为太子,但他去世的时候,鲁允的年纪太小,所以由鲁息姑摄政。
鲁息姑虽然摄政,但是称公。称公,就意味着以国君自居。这在今天看来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摄政的臣子怎么能以国君自居呢?以我们最常看的清宫戏为例,孝庄皇后为了保住儿子福临的帝位,由多尔衮摄政。多尔衮历称叔父摄政王、皇叔父摄政王、皇父摄政王,但从来没有称过摄政帝。称王,毕竟还是臣子,称帝就变成国君了,所以即使以多尔衮权倾朝野也不敢以摄政帝自居。
尽管如此,鲁息姑的摄政称公在鲁国却是有先例可循的。鲁国的开国始祖周公姬旦就曾经摄政称王。
姬旦在中国古代社会可是响当当的人物,我们以后还会经常提到他。据说他礼贤下士,做到了「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史记·鲁周公世家》),就是说,吃饭的时候有人求见,姬旦顾不得把饭咽下去,就先吐出来去见客。回来接着吃,又有人来,又吐出来,再吃,再吐,一顿饭要折腾三回。洗头的时候有人来,姬旦等不得头发干,就抓着头发出去见客,回来接着洗,又有人来,又抓头发,如此又是好几回折腾。所以,三国的曹操在《短歌行》里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说的就是这位姬旦。
姬旦是西周第一任天王姬发的弟弟,姬发去世的时候,儿子姬诵年纪还小,所以就由姬旦摄政称王。但是这引起姬发其他几个弟弟的不满,他们先是造谣生事,说姬旦要篡位,然后以此为借口起兵讨伐姬旦。姬旦花了三年的时间才平定叛乱,一共摄政七年,最后还政给姬诵。
姬旦,如此响当当的人物摄政称王都受到非议,甚至引发叛乱,鲁息姑不过是一个毛头小伙子,要声望没声望,要经验没经验,摄政称公所受的压力可想而知。所以在鲁息姑执政的十一年间,低调、谨慎就成了他的主要行事作风,睦邻友好就成了他的主要外交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