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6章
古全和欣喜若狂的好心情在回家的过程中沿路减退,等他回到家里已经消失殆尽,随之浮上心头的是苦闷和忧愁。他知道,即使他半工半读,自己养活自己,他娘也仍然会让他去铁路食堂西餐厅学徒,他被市立中学录取,对于他娘说来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娘,我回来了。”
“天这么冷,一大早你到哪去了?”
“去了一趟市立中学。”
“去那里干什么?”
“看录取通知。”
“什么录取通知?”
“我报考高中的录取通知。”
这时,秀姑才知道儿子参加了什么学校的入学考试。她注视着儿子的神色,揣测着他考试的结果,但是并不问他是否被录取,而是等着听他说落榜了。而当古全和说,他以第一名被录取的时候,她失望之余就想到了素桂,怪她多嘴多舌,在去年秋天来看望她的时候,提到了他们邻居家的儿子方达人是高中生的那些废话,引逗起根儿报考高中的邪念,搅合了她送儿子去铁路食堂学徒的打算。她没好气儿地对古全和说:“什么高中矮中,都不能当饭吃!要吃饭就得有手艺!”
因为伤心和失望而愤怒的古全和数落他娘目光短浅,麻木不仁,心里只有铁路食堂里的那些老毛子吃剩的便宜菜。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娘表现不敬,以为他娘会大发脾气,然而他娘并不恼怒,反而拍着巴掌笑得前仰后合,她为儿子有了男子汉的脾气而感到高兴。秀姑不喜欢性情绵软的男人,嫌儿子缺少男子汉的脾气,空有一对公牛一样的眼睛,不是个敢说敢道的男子汉,今天见儿子有了男子汉的脾气,心里很是激动。
一周后,古全和得知他又以前几名的好成绩考取了省立师范学校,心里踏实了许多。他想,他娘有可能同意他去念师范,因为念师范不要钱,还发钱发衣裳,待遇和学徒差不多。念师范比辍学当学徒好,说不定将来还有机会念大学。
这几天古全和天天不声不响地跟着他娘到铁道北国家粮库去挑豆子,饭前饭后空闲的时间他还去楼下的麻经厂干活儿,而他心里想的却是他能不能继续学习。市立中学和师范学校报到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他娘不同意他去报到,而他爹又迟迟不回来,他仍然可能失去继续学习的机会。
秀姑想到古全和同时考取了两家学校,一定会让丈夫发飙,纵容着他去念高中,决心抓紧丈夫没回来以前的这个空当儿把儿子送进铁路食堂。晚饭后,她又提起了这件事,说:“你卢叔叔说,铁路上有工人夜校,道士就在那里念书,那里也有中学,将来还办大学,领导鼓励职工们学习,不收学费,对学习成绩好的职工还有奖励,毕业后按照考试成绩长工钱。你到那里学徒又能学手艺挣钱养家,又能念书上进,工作念书两不耽误,有多么好啊。”
古全和说道:“那还不如去念师范呢。”
秀姑听儿子这样说,脸立刻就耷拉下来,想发脾气,来硬的,可是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想听听念师范是不是上算,便和颜悦色地问道:“念师范能挣钱吗?”
古全和说:“念师范管吃,管住,发文具,发衣裳,还发零用钱,毕业后当老师,一个月的工资有几十块。要是工作的时间长了,有了进步,能教上中学,挣的还多。我们数学老师高老师每月的工资120多块呢。”
秀姑听了有些动心,但是也有怀疑,说道:“有这样的好事儿?”
古全和趁势说道:“招生简章上这样写着呢。”
秀姑认真地盘算了一会儿,摇摇头说道:“赶不上去铁路食堂。铁路食堂福利多,探亲还有免票,学成手艺后每月能挣个百儿八十的,比当老师挣得多。”
古全和赌气说:“我看您就是惦记着铁路食堂的那点儿剩菜!”
秀姑说:“看上那些便宜菜有什么不好?”
古全和想,真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过去他并不认为人穷一定志短,现在他仍然这样认为,但是开始想到这句老话里包含着某些真理。穷人没有受教育的机会,远离社会文明,时刻面对的是饥饿和寒冷,是为活着而挣扎,积聚在他们心里的只有对于温饱的乞求,久而久之,他们就失去了远大的人生追求,沦落为“志短”之人。娘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她担心的就是一家的吃、穿、住。
秀姑铁了心要送儿子进铁路食堂。可是丈夫不回来,儿子不点头儿,她也只能干着急。她为了劝说儿子同意去学徒,特地亲自去参观过铁路食堂,回到家里一再对儿子说铁路食堂的饭厅多么高大敞亮,地面多么光洁,西餐厅里摆放的都是崭新的洋式桌椅,在那里用饭的老毛子多么体面,还说要带着儿子到铁路食堂去看看。可是她一提到铁路食堂,古全和就一声不吭,让她又急又气又无奈,她想不出把儿子弄到铁路食堂去的好办法儿,唯一能干的就是两条,一条是口头儿咬定不同意他继续念书,一条是想尽办法儿不让他到市立中学或是师范学校去报到。她想,报到买书一定要用不少的钱,他没有钱就没有法儿去报到。错过报到的时限,念书的事也就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