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师,徒?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脑海。爹额头上那个用血写成的、歪歪扭扭的“债”字,娘那截染血的衣襟碎片,赤面阎罗那张在火光下狞笑的赤红鬼脸……无数个日夜啃噬心脏的毒虫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一股滚烫的、不顾一切的力量猛地冲垮了恐惧和剧痛筑起的堤坝!
我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迎向大长老那双冰寒刺骨的眼睛。脸上污秽的血和汗混在一起,狼狈不堪,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此刻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光芒,亮得吓人。
喉咙里全是血沫,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死罪。”
这两个字,像两块生铁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腥味和决绝。
周围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押着我的弟子们剑尖微微一颤,显然没料到这小贼竟敢如此回答,还答得如此干脆、如此……平静?那平静之下翻涌的绝望和某种令人心悸的东西,让他们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大长老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死罪?这小贼倒是清楚得很。
我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下刀片。视线有些模糊,但我死死盯着大长老,不管不顾地继续嘶吼,仿佛这是生命最后的本能:
“但…杀我之前…”血沫呛进气管,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体在剑锋下痛苦地蜷缩,“…可否…让我看一眼…”
我挣扎着抬起沾满血污的手,颤抖着指向远处一个被气死风灯照亮的高大书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沧浪剑诀》!第七式!只看一眼!”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这片空间。连灯油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押着我的弟子们脸上露出了荒谬绝伦的表情,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一个偷窃镇派神功、被当场擒获的死囚,临死前的要求,竟然是看一眼本门另一部高深剑诀的第七式?疯了吗?
大长老那古板严厉的面容也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钉在我脸上,似乎要穿透皮肉骨骼,直窥灵魂深处。那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审视,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
“《沧浪剑诀》第七式?”大长老的声音低沉下来,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砸下,“‘云垂海立’?你可知此式剑意浩渺,变化万千,非十年以上精纯剑意不可窥其门径?看一眼?狂妄小辈,死到临头,还敢戏弄老夫?”
他的声音带着雷霆般的震怒,仿佛被这荒谬的要求彻底激怒。周围的弟子们更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看向我的目光已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呵…呵……”我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笑声,带着血沫,眼神却死死迎上大长老的怒火,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疯狂,“十年?…十年又如何?…看一眼…只看一眼!”
我挣扎着,不顾抵住要害的剑锋,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若我…若我记下了呢?!大长老…你敢赌吗?!”
“放肆!”大长老须发皆张,磅礴的气势轰然爆发,如同山岳倾塌!他一步踏前,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猎猎作响。玄色的衣袍在气死风灯惨白的光线下,像一片骤然压下的死亡阴影。
周围的弟子被这股气势逼得齐齐后退一步,脸色发白。抵在我身上的剑锋也下意识地松了半分。
“冥顽不灵!不知死活!”大长老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裹挟着纯粹的杀意,“万卷楼重地,岂容你这等腌臜小贼亵渎!更敢妄议本门绝学?老夫今日就……”
他枯瘦的手掌已然抬起,掌心隐有风雷之声凝聚,只需轻轻一按,便能将我拍成一滩肉泥!
就在那凝聚了恐怖力量的手掌即将落下的千钧一发之际——
“且慢。”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不高,甚至有些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生锈的铁器在摩擦,却瞬间压过了大长老的雷霆之怒和满室的肃杀。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投向声音的源头。
人群无声地分开一条通道。
他来了。
玄色的衣袍边缘,用暗金丝线绣着狰狞的狴犴纹,在灯火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赤红如血的面具覆盖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线条冷硬如刀削的唇和下颌。面具下那双眼睛,浑浊、阴鸷,深不见底,如同两口积年的寒潭,此刻正毫无波澜地落在我身上。
正是那张无数次出现在我噩梦中、刻入骨髓的鬼脸——赤面阎罗!归藏剑宗掌刑长老!
他一步步走来,步伐沉缓,每一步都像踏在凝固的空气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周围的弟子们,连同那位气势汹汹的大长老,在他出现的一刹那,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微微垂下了头。空气仿佛被冻结了,只剩下他靴底踏在光滑石板上那单调、沉重的“嗒…嗒…”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停在了离我三步远的地方。那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辨认什么,又似乎只是随意一瞥。随即,他微微侧过头,对着怒容未消的大长老,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淡语气开口:
“此子,天赋异禀。”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冰冷评估。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万卷楼:
“留在外门,可惜了。”
嗡——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所有人脑海中炸开!
押着我的弟子手臂猛地一抖,剑锋在我颈侧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他都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掌刑长老。周围其他弟子更是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茫然。天赋异禀?一个偷盗镇派神功的死囚?掌刑长老竟然说……可惜?还要留在内门?!
大长老脸上的怒容瞬间僵住,如同凝固的石膏面具。他猛地看向赤面阎罗,眼中充满了惊愕和极度的不解,甚至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掌刑!此贼胆大包天,窃取《万相真经》!罪证确凿!按门规……”
“门规?”赤面阎罗沙哑地打断他,那声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门规也讲变通。一个能在万卷楼层层禁制下,仅凭一枚低阶玉牌就摸到《万相真经》跟前的‘小贼’,一个死到临头还念念不忘要看一眼‘云垂海立’的疯子……”他那浑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刺向我,“大长老,你执掌万卷楼多年,见过几个这样的‘小贼’?”
大长老被他问得一窒,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再次看向瘫在地上、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的我,眼神剧烈地变幻着,惊疑、愤怒、权衡……最终,那锐利的目光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某种未知可能的贪婪和好奇,压倒了纯粹的杀意。他沉默下来,只是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示出内心的激烈挣扎。
赤面阎罗不再理会大长老,那双浑浊的、深不见底的眼珠,转向了我。
“小子,”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肺腑的剧痛和颈侧伤口的刺痛交织,提醒着我此刻的狼狈。赤面阎罗那双浑浊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像在看一只落入陷阱、挣扎的虫子。那眼神,和三年前火光中扫过水缸缝隙的眼神,何其相似!带着同样的审视,同样的……玩味?
一股冰冷的、粘稠的恨意,如同毒蛇的汁液,瞬间从心脏深处迸发,沿着每一根血管疯狂蔓延!它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冲破喉咙嘶吼出来!我想跳起来,用牙齿撕碎他面具下的脸!我想告诉他,我叫什么?我叫王老五的儿子!我叫你血债血偿的索命鬼!
但身体里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像一根即将崩断的琴弦,死死勒住了这毁灭性的冲动。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硬生生将那口翻涌到喉咙口的血和恨意咽了回去。不能!现在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爹娘的血债,谁来偿?
我垂下眼睑,遮住眼中瞬间涌起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怨毒。喉咙里全是血沫,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种刻意伪装的、被吓破胆的颤抖和茫然:
“没…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阿弃。”
“阿弃?弃儿?”赤面阎罗重复了一遍,那沙哑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息,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掂量一件物品的价值。然后,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漠然。
“从今日起,你叫‘归尘’。”
归尘?归于尘土?还是……归于归藏剑宗之尘?一个充满宿命感和嘲弄意味的名字。
“带下去。”他不再看我,仿佛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着旁边一名执事弟子吩咐,“清洗干净,丢到‘砺剑坪’去。告诉外门管事,这是本座新收的……记名弟子。”
“记名弟子?!”
“掌刑长老竟然……收徒了?!”
“还是个偷书的贼?!”
低低的、无法抑制的惊呼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沉寂的万卷楼内荡开一圈圈震惊的涟漪。押着我的弟子手臂彻底僵住,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震惊,而是彻底的呆滞和茫然,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大长老猛地吸了一口气,看向赤面阎罗背影的眼神,充满了极度的错愕和深沉的忌惮。
砺剑坪。
名字听起来像是个磨砺锋芒的地方,实际上,只是归藏剑宗外门最边缘、最混乱的一片区域。低矮、简陋的石屋如同灰色的蘑菇,杂乱无章地挤在光秃秃的山坳里。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劣质炭火、汗臭、还有廉价药油混合的刺鼻气味。
我被粗暴地丢进一间最角落、散发着霉味的石屋,像扔一袋垃圾。负责安置我的执事弟子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丝幸灾乐祸,丢下一句“好自为之”便扬长而去。
石屋只有一张破板床,一张三条腿的歪斜木桌。屋顶漏风,墙壁渗着湿冷的寒气。胸口的闷痛和肋骨的刺痛在冷硬的床板上越发清晰。我蜷缩着,牙齿死死咬住破旧的被角,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
赤面阎罗……记名弟子……
这巨大的荒谬感和刻骨的屈辱,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反复噬咬。他收我为徒?那个屠戮我满门的仇人?这算什么?猫捉老鼠的戏弄?还是……他当时在水缸边,真的认出了我?这个念头让我瞬间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不!不可能!如果认出了我,他只会毫不犹豫地捏死我,像捏死一只蚂蚁!
那究竟是为什么?难道真如他所言,仅仅是因为那虚无缥缈的“天赋”?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泥沼。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唯一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微弱却坚定:活下去!只有活下去,只有进入归藏剑宗的核心,才有可能接触到更多的武学,才有可能……报仇!
活下去,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