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世界不公——但属于我的战场在这里”
第一次踏上省城土地,我拖着那只妈妈新给我买的28寸的大行李箱,穿着高考后妈妈陪我去买的高跟鞋,搭配紧身牛仔裤,和一件粉色露肩短袖,自以为青春靓丽。火车上,老爸和老妈带着我一起前往省城的学校,我们都饱含希望,因为父老乡亲亲戚好友都觉得我能考上省城最好的大学,十分了不得,我亦如是的有点小骄傲。火车很快到站了,火车站里人声鼎沸,我和爸妈逆着人流前行,被陌生城市的气息包裹,只觉得脚下发飘,仿佛踩在云上。出站后没找到学校来接的大巴车,我们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学校而去。把我送到学校父母就返程回老家了。
我拖着行李箱走在陌生的校园里,新生报道的身边掠过几个同龄人,拉杆箱的滑轮在光滑地面上发出清脆流畅的滚动声,他们谈笑风生,声音轻松自在,像在谈论一场即将开始的春游。我下意识攥紧肩上磨得发白的帆布包带,那里面装着我全部的家当——录取通知书、皱巴巴的学费单据,还有母亲在临行前一夜偷偷塞给我的几张旧钞票。
大学校门远比我想象中更为高耸阔大,恍若神话中的天门,我仰起头,阳光刺目,几乎让我眩晕。拖着行李踉跄前行,踏进宿舍门时,三个女孩早已安顿妥当。她们好奇地望向我,如同打量一件新奇物品。我笨拙地放下编织袋,声音干涩:“我叫林小雨,从南平镇来的。”声音里透着连自己都嫌恶的怯懦。
宿舍干净整洁,弥漫着淡淡的香气。靠窗的女孩叫陈薇,皮肤白皙得晃眼,她正弯腰整理床上铺开的几件衣服,每一件都崭新挺括,色彩柔和,布料在阳光下泛着细密的光泽。她随手拿起一件薄外套:“这件我妈非让我带上,说这边秋天早晚凉。其实我觉得还好啦,宿舍有空调嘛。”她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
另一个短发室友苏琪正对着镜子往脸上涂涂抹抹,梳妆台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包装精美,标签上印着我看不懂的外文。她一边拍打脸颊一边扭头看我:“哎,你带护肤品没?回头一起拼单买呗,我认识个靠谱代购!”我目光掠过那些精致的瓶子,喉咙发紧,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慌忙把视线投向自己那个磨损的旧水桶和掉漆的搪瓷脸盆。
开学后,陈薇和苏琪的日常更是对我展开了一幅全然陌生的图景。她们会随手在自动贩卖机买瓶饮料,价格标签上的数字总让我心头一紧;她们讨论哪家新开的西餐厅味道正宗,提及的价格足够我吃上一个星期食堂;她们网购频繁,快递点取来的总是些包装精美的、叫不出名字的小物件。一次,我无意中瞥见苏琪拆开的一个小盒子,里面躺着一个精致的金属圆管。后来在超市日化区,我鬼使神差地找到了同款品牌的口红。标签上那个小小的三位数,像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小心翼翼的平衡——那是我母亲在镇上服装厂埋头缝纫,辛苦劳作整整一个月的血汗钱。
更深的隔阂,源于那些看不见的东西。课堂上,教授提问,陈薇总能侃侃而谈,观点新颖,旁征博引,仿佛那些深奥的理论和前沿的资讯是她呼吸的空气。一次小组讨论,主题是“全球化视野下的文化消费”。陈薇轻描淡写地说起暑假在巴黎左岸咖啡馆的见闻,描述塞纳河畔旧书摊的独特氛围,仿佛那是家门口的早点摊。轮到我发言时,喉咙像是被堵住了。我搜肠刮肚,贫瘠的认知里只有镇上那个唯一的新华书店,书架上落满灰尘的旧书,以及为了买一本教辅资料需要省下好几顿早餐钱的窘迫。最终,我只能干巴巴地复述课本上那几行定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小组其他成员礼貌性地点头,眼神里却分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自己与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讲台到座位的距离,而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我的“世界”,原来如此渺小。
期中作业,我和陈薇、苏琪以及另一个男生分在一组。第一次小组会议,陈薇提议:“听说‘云端’环境和服务都不错,我们去那儿讨论顺便把PPT做了吧?”她语气轻松,如同提议去楼下便利店。
“云端”?这名字让我茫然。苏琪立刻赞同:“好啊!那家甜品很棒,他们新出的提拉米苏我朋友说绝了!”
我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脱口而出:“一定要去那儿吗?图书馆…或者找个空教室不行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声音里的局促不安暴露无遗。
提议的男生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图书馆讨论不方便,空教室又没网。‘云端’环境好,效率高,人均也就四五百,AA下来也没多少。”
“四五百?”那个数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进我的耳朵。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那阵眩晕般的窒息感。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母亲在缝纫机前弓着腰、踩着踏板、熬红双眼才换来的那几张薄薄的钞票,在这里,轻飘飘地变成了一顿“没多少”的下午茶?喉咙里堵着硬块,我用力吞咽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可能去不了。你们定好地方,把分工发给我,我…我自己做我的部分。”
陈薇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带着一丝不解:“一起做效率才高呀,分开弄最后整合很麻烦的。再说,小组作业分数占比很大,别拖后腿呀。”“拖后腿”三个字,像三根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最敏感脆弱的地方。那个瞬间,积压了太久的委屈、自卑、愤怒猛地冲垮了堤坝。
“我拖后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尖锐,“你们一顿饭吃掉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你们知道一个月生活费只有几百块是什么感觉吗?你们知道为了省几块钱早饭不吃是什么滋味吗?你们知道……”话语在喉咙里哽咽,视线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滑的地砖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在她们惊愕的目光中,我几乎是夺路而逃,冲出那间让我窒息的咖啡店。风在耳边呼啸,城市的霓虹在泪眼中扭曲成一片冰冷的光斑。
我漫无目的地在陌生的街道上狂奔,直到肺像破风箱般拉扯着疼,才在一个僻静无人的消防通道里停下。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身体无力地滑坐下去。角落里堆着杂物,弥漫着灰尘和潮湿的气味。我蜷缩起来,从帆布包里摸索出早上买的、已经冷透发硬的包子,机械地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又冷又硬的面团刮擦着喉咙,混着咸涩的泪水,艰难地咽下去。寂静的楼道里,只有我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回荡。通道外隐约传来走廊上经过的学生们的嬉笑声,谈论着周末的滑雪计划,崭新的装备牌子响亮又陌生。那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遥远而模糊。
小组作业的最终截止期限像悬在头顶的铡刀。网吧里浑浊的空气混杂着烟味和泡面味,呛得人喉咙发痒。我缩在角落一台嗡嗡作响的老旧电脑前,屏幕的光映着我疲惫的脸。手指因为长时间敲击键盘而冻得僵硬发麻,指尖生了冻疮,又痒又痛。我一次次揉搓着,试图找回一点知觉。网速慢得像蜗牛爬,每一次点击都伴随着令人焦躁的等待。为了省下那笔平摊的“巨款”,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拖后腿”的,我只能选择这条笨拙而艰难的路。
网吧的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尘。熬到凌晨,外面城市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又一点点亮起来。天快亮了,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到清晨五点。我揉着酸涩发胀的眼睛,终于敲下最后一个字,笨拙地插入最后一张图表。屏幕上那个简陋却结构完整、数据详实的PPT,像一块从荆棘丛里刨出来的粗粝矿石,终于在我冻僵的手指下成型。点击“保存”,鼠标箭头在屏幕上迟疑地晃动了一下,才落下去。那一刻,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艰难地穿透了冻僵的指尖和沉重的疲惫,微弱地抵达了心脏。
窗外,天色正由沉沉的墨蓝转为灰白。一个穿着橙色工服的清洁工阿姨,拿着几乎与她等高的竹扫帚,一下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清扫着人行道上的落叶。金黄的银杏叶在她脚下堆积,又被扫走,发出沙沙的声响。扫帚划过冰冷的地面,声音单调而执着。网吧玻璃窗上凝结的厚重水汽模糊了视线,阿姨的身影在那片朦胧中显得格外渺小,却带着一种日复一日、对抗尘埃的倔强。
我静静地看着,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屏幕上,光标在文件名栏闪烁。我慢慢移动冻得僵硬发红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删掉了原来那个干瘪的“市场营销期中作业-林小雨”,重新敲入:
“世界不公——但属于我的战场在这里”。
屏幕的光映着我眼底残余的血丝,也映着窗外那个渐被清扫干净的、铺满金色落叶的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