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锁魂钉
村长那声带着血腥气的威胁,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我的耳膜。“这山里的雾……吃人!”
浑浊的声音裹挟着浓雾的湿冷,瞬间冻结了我最后一丝迟疑。
我不敢再停留,甚至不敢再看一眼那片被白雾彻底吞噬的坟地,踉跄着跟上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泥泞的下山路上。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冷的刀锋上。
肩膀上残留的剧痛和那口被活埋的棺材里指甲刮擦的幻听,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恐惧之网,将我牢牢捆缚。
父亲佝偻的背影就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在浓雾中时隐时现,像一道飘忽的鬼影。
他走得异常沉默,连之前那压抑的呜咽也消失了,只剩下沉重的、带着破败气息的脚步声。
整个队伍都沉浸在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麻木中,只有铁锹和抬杠偶尔刮过石头的刺耳声响,撕破浓雾的帷幕。
回到那间弥漫着纸灰和霉味的土坯房时,天光依旧昏暗,仿佛时间从未真正流逝。
压抑的气氛比离开时更甚,凝固得如同陈年的油脂。
村民们沉默地散去,各自回家,脚步匆匆,眼神躲闪,仿佛急于逃离这片被死亡和不祥笼罩的院落。
没有人交谈,连眼神的触碰都小心翼翼,生怕擦出什么不该有的火花。
院中只剩下湿漉漉的泥泞、散落的纸钱残片,还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属于新坟的泥土腥气。
父亲捧着阿婆的牌位,脚步虚浮地走向堂屋。
他的背影比纸还薄,仿佛随时会被一阵风吹散。
他没有看我,径直走向灵堂深处——那里,原本停放棺材的位置,现在只剩下几根垫棺的长条凳,以及地上散落的香灰和蜡泪,像一片被遗忘的战场。
他小心翼翼地将牌位安放在供桌正中,对着那空荡荡的位置,深深地、无声地弯下了腰。
那佝偻的姿态里,浸透了无法言说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死寂。
村长没有立刻离开。
他像一尊石像,矗立在院门口那片被雨水浸透的阴影里。
浑浊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再次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警告,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一个……潜在的麻烦。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油腻的烟袋杆,指关节凸起,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小默。”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像砂砾在磨盘里滚动,“事已至此,都过去了。安生待着,守完剩下的日子,给你阿婆……尽完孝道。”
他刻意在“尽孝道”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意味。
“别再……胡思乱想。”
他浑浊的眼珠盯着我,一字一顿,“有些念头,沾上了……就甩不脱,会要命的。”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魁梧的身影融入院门外更加浓重的灰暗之中,留下一个充满压迫感的轮廓,以及一句比山风更刺骨的余音。
院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沉重地关上。
那声响,像一块巨石,轰然砸落在我和父亲之间。
小小的院落,瞬间只剩下我们两人,以及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父亲依旧背对着我,对着那空无一物的供桌,肩膀微微耸动。
我站在原地,冰冷的泥浆包裹着双腿,寒意刺骨。
村长的警告在耳边回响,像毒蛇吐信。
父亲那死寂般的背影,则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最后一丝冲上去质问的冲动。
质问什么?问他知不知道阿婆可能还活着?问他为什么不救她?问他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被活埋?
有什么用?他的恐惧,他的绝望,他那近乎崩溃的呜咽,早已说明了一切。
他深陷其中,甚至可能比我更早、更深地知道那恐怖的真相,却无力挣脱,只能被那所谓的“规矩”和村长的凶威彻底碾碎。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冷攫住了我。
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沉默地走向那间废弃的柴房。
每一步,都踩在绝望的边缘。
柴房依旧冰冷、潮湿、黑暗。
我背靠着粗糙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泥浆的冰冷透过单薄的衣物渗入骨髓。
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身体沉重得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按在泥泞里。
眼皮有千斤重,但一闭上眼,黑暗中立刻浮现出那缕被拖入棺隙的花白头发,耳边回荡着那指甲刮擦木板的绝望声响,还有……那坟头浓雾中一闪而逝的、令人心悸的暗红微光!
不!不能睡!不能就这样认命!
一个念头在绝望的冰原上猛然蹿起,带着灼热的火星。
他们越是讳莫如深,越是严防死守,就越证明那棺材里的东西……那所谓的“第七天回魂”……隐藏着足以将他们所有人拖入深渊的恐怖!
我必须知道真相!至少……在第七天到来之前!
求生的本能和压抑到极致的愤怒,暂时压倒了恐惧。
我挣扎着爬起来,冰冷麻木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
柴房角落堆着一些陈年的杂物——断裂的农具、腐朽的柴火、还有几个蒙着厚厚灰尘的破旧木箱。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墙角一个最不起眼的、被蛛网和灰尘彻底覆盖的旧木箱上。
箱子很沉,边缘的铜合页早已锈蚀发绿。
我费力地将它拖到门缝透进的一线微光下。
箱盖上没有锁,只有一把锈死的插栓。
我用尽力气,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刮得生疼,才终于“咔吧”一声,将那锈死的插栓拗断。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霉菌和陈年纸张腐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我一阵咳嗽。箱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
几件早已褪色发硬、辨不出原色的旧衣服;
一捆磨损得几乎断裂的麻绳;
还有……几本用粗线装订的、纸张发黄发脆的线装册子!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在黑暗的深渊里抓住了一根悬垂的蛛丝!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本册子从一堆破烂中抽出来。
册子很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纸张边缘被虫蛀得如同锯齿,散发着一股岁月沉淀下的阴冷霉味。
我屏住呼吸,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天光,颤抖着手指,翻开了最上面一本。
里面的字迹是毛笔写的,竖排,繁体,墨色早已黯淡。
字迹潦草而古拙,笔画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邪异感?
像扭曲的蝌蚪,又像某种挣扎的符咒。
我艰难地辨认着那些模糊的字迹。
“……人死如灯灭,魂离魄散,归于幽冥……然有横死、怨结、尸变者,其魄不宁,其气成煞,七日回魂,凶戾非常……”
“……凡遇此等凶煞回魂,首忌惊尸!棺木必以百年阴沉木镇之,以桐油糯米胶封其隙,绝其生气外泄、怨气内冲……”
“……更需以锁魂钉钉入棺盖四角及心口、咽喉、丹田九处要穴!钉长七寸七分,以黑狗血浸泡七七四十九日,刻镇煞符文于钉身……”
“……钉时需以引魂香定住残魄,由通晓阴阳之人,于子时阴气最盛之际,口诵锢魂咒,以雷击枣木槌钉入!一钉一咒,九钉落成,方可锁其残魄于棺椁之内,镇其凶煞于九泉之下!若有一钉失位,符文错乱,咒语中断……则前功尽弃,煞破棺出,方圆之地,鸡犬不留!”
“锁魂钉”!“镇煞符文”!“锢魂咒”!“煞破棺出”!“鸡犬不留”!
这些冰冷、诡异、带着浓重血腥味的词语,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碴的毒针,深深扎进我的大脑!
我猛地合上册子,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冰
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全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封死的棺材!那所谓的“老规矩”!那绝不允许开棺的严厉警告!
那“惊了煞气,全村遭殃”的恐怖预言!
根本不是什么狗屁的“回魂夜”习俗!他们是在……镇尸!
是在用这种邪异的方法,将阿婆……或者说,将阿婆尸体里可能存在的凶煞,强行封锁在棺材里!
那棺盖缝隙里被拖进去的头发……那下葬时听到的刮擦声……阿婆她……她根本就不是正常死亡!她可能……是横死?
是怨结?还是……更可怕的尸变?!
所以父亲才会崩溃!所以他才会说安详,那是绝望的谎言!
所以他才会用那种惊恐哀求的眼神阻止我追问!
所以村长才会如此凶戾!他是在看守一个随时可能爆开的火药桶!
他是在执行一场关乎全村人性命的、冰冷残酷的仪式!那九枚深深楔入棺盖的铜钉……那根本不是什么寿钉!
那是浸泡了黑狗血的锁魂钉!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手指僵硬地抓着那本散发着霉味的破旧册子,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真相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侥幸和幻想!
那册子里描述的景象——凶煞回魂,煞破棺出,鸡犬不留——如同最恐怖的梦魇,清晰地在我眼前展开!
而阿婆的棺材……那九枚钉下去时,真的……万无一失吗?那棺盖缝隙里的头发……那下葬时听到的抓挠声……还有那坟头一闪而逝的诡异红光……
“咯……咯咯……”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刮擦声,如同细小的冰粒,骤然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不是幻听!
声音的来源……很近!非常近!仿佛就在……柴房门外?!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猛地扭头,死死盯向那扇紧闭的、粗糙的木门!
声音消失了。
死寂。
只有我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沉闷地回响,震耳欲聋。
是风吹动门板?是老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
我死死攥着那本冰冷的册子,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呼吸都停滞了。
所有的感官被提升到极限,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浓重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门缝底下,从墙壁的每一个缝隙里,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带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淡淡甜腥味。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