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指挥车里,手机听筒紧贴耳廓传来的细微哽咽和窗外老吴急切的敲击声、记者们嘈杂的喧嚷形成了尖锐的对比。那红毯刺目的鲜红在雨水的冲刷下,像一滩晕开的血,黏稠地铺展到车门边。
余淮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那十九个未接来电的图标上移开,落在那片刺眼的红上。他沉默了一秒,两秒。然后,在车窗外老吴几乎要把玻璃敲破的催促声中,他猛地推开了车门!
冰冷的雨水和喧嚣的人声瞬间涌了进来。
“来了来了!‘猎鹰’出来了!”不知哪个眼尖的记者喊了一声,所有的镜头和话筒立刻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齐刷刷地调转方向,朝着余淮蜂拥而至。闪光灯噼里啪啦地亮起,在雨幕中划出一道道惨白的光轨。
“余警官!刚才制服持刀分子时您害怕吗?”
“‘猎鹰’,听说您每次行动都冲在最前面,是什么支撑着您?”
“能谈谈您成为‘最不要命警察’的心路历程吗?”
“看这边!余警官!”
问题像密集的雨点砸过来。老吴挤到他身边,一边试图用身体挡住过于靠近的镜头,一边打着哈哈:“各位记者朋友,理解一下理解一下,我们‘猎鹰’同志刚执行完危险任务,需要休息,简单说两句就好,啊,简单说两句……”
余淮被簇拥着,几乎是半推半就地站到了那片湿漉漉的红毯中央。雨水顺着他冷硬的眉骨、高挺的鼻梁滑落,滴在红毯上,洇开深色的水渍。刺眼的闪光灯让他微微眯起了眼,视线有些模糊,眼前晃动的人影和嘈杂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他下意识地将左手更深地插进冲锋衣口袋,指尖死死抵住那只小熊玩偶硌手的纽扣。那粗糙坚硬的触感,像一枚小小的锚,将他即将被喧嚣和镁光灯撕扯开的意识,牢牢钉在某个深不见底的角落。
“害怕?”他开口了,声音透过湿透的口罩,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任务需要,没时间想这个。”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迫切期待的脸庞,却没有任何焦点,像是穿透了眼前的景象,投向更远处那片被警灯切割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
“支撑?职责。”他言简意赅,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冰面上的石头,冷硬而干脆。
记者们显然不满足于这样官方的回答,还想追问。老吴见状,立刻上前一步,用力揽住余淮的肩膀,对着镜头堆起笑容:“好了好了,各位!我们余警官需要休息!后续情况我们会通过官方渠道发布!感谢大家关心!”他一边说,一边几乎是半强硬地带着余淮挤出包围圈,朝着一辆准备开回局里的依维柯警车走去。
“你小子,就不能多说两句?多好的宣传机会!”老吴压低声音,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余淮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拉开依维柯的车门,湿透的身体带着一股寒气坐了进去。车厢里还有几个队员,看到他,纷纷投来钦佩或关切的目光,有人递过来一条干毛巾。
“谢了。”余淮接过毛巾,胡乱地擦着头发和脸,动作有些粗暴,仿佛要擦掉所有黏附在身上的雨水、喧嚣和那个“最不要命”的光环。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隔绝了刺目的灯光,手机屏幕上段清瑶那张笑得灿烂的照片仿佛烙印在视网膜上,而那带着颤抖和哽咽的语音留言,则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依维柯在雨夜中驶向市局。局里灯火通明,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泡面、汗水和打印机油墨的特殊气味。后续的审讯、报告、证物交接……如同巨大的齿轮开始转动。余淮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沉默、高效地处理着一切。他填写报告的字迹刚劲有力,回答同事询问时条理清晰,在审讯室外观察嫌疑人时眼神锐利如刀。
“猎鹰”,这个代号所代表的一切特质——冷静、果决、无畏——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没人能从他此刻一丝不苟、甚至显得有些冷酷的外表下,窥见一丝一毫的缝隙。
直到庆功宴。
地点是局附近常去的那家大排档。喧嚣的人声、碰杯的脆响、烤串的油烟味混杂在一起,驱散了雨夜的寒意。大圆桌旁坐满了人,气氛热烈。余淮被强行按在主位旁边,面前堆满了倒满啤酒的杯子。
“来来来!敬我们的大英雄‘猎鹰’!”
“干了!你小子今天那招太帅了!”
“余哥,以后你就是我偶像!”
老吴更是红光满面,端着满满一杯啤酒,嗓门洪亮:“都给我安静!安静!听我说!”他用力拍着余淮的肩膀,“余淮!好样的!今天这一仗,打得漂亮!给咱们队,给咱们局,长了脸!你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最不要命的警察,当之无愧!来,这杯,我代表全队,敬你!”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余淮身上,期待着他举杯,期待着他豪迈地一饮而尽,如同每一次行动后那样,融入这属于胜利者的喧嚣。
余淮看着眼前那杯晃动着金黄色泡沫的啤酒,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口袋里的小熊玩偶硌着他的大腿。他仿佛又听到了听筒里那极力压抑却无法控制的细微抽泣,看到了黑暗中那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那片被警灯遗忘的、只有风声和黑暗的便利店角落,和眼前这片喧闹、明亮、充满赞誉的空间,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缓缓抬起手,却不是去碰酒杯。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余淮猛地站起身!动作突兀得让周围的喧闹都瞬间安静了几分。
“吴队,各位,”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家里……有点急事。我得先走一步。”他甚至没等老吴和其他人反应过来,已经一把抓起椅背上搭着的那件半干的冲锋衣外套。
“哎?余淮!这才刚开始啊!”老吴愣住了,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
“就是啊余哥!什么事这么急?”
“嫂子查岗了?”有人开起了玩笑。
余淮没有理会任何询问和调侃。他利落地穿上外套,拉链拉到顶,遮住了下颌。他甚至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对着老吴的方向仓促地点了下头,丢下一句“抱歉”,便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迅速穿过错愕的人群,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大排档喧嚣的灯火和鼎沸的人声。
冰冷的雨点再次扑面而来,带着城市夜晚特有的尘埃气息。他毫不犹豫地冲进雨幕,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跑向路边,伸手拦下了一辆刚送完客人的出租车。
“师傅,城西,梧桐路转角那家‘好邻居’便利店,快!”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
出租车在霓虹闪烁、雨水淋漓的街道上疾驰。车窗外的光影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余淮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雨水在玻璃外侧蜿蜒流淌。他再次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段清瑶那张阳光灿烂的照片在幽暗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明亮。他点开通话记录,手指悬在“段清瑶”的名字上,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按下拨号键。他怕听到她更崩溃的声音,怕自己无法隔着电波给予任何实质的安慰。
他紧紧攥着口袋里的小熊玩偶,指腹反复摩挲着那颗硬纽扣。粗糙的触感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感。他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废弃厂房里劈下的刀光,不去想红毯和闪光灯,不去想庆功宴上那些敬过来的酒杯。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清晰的、急迫的目标——那家便利店,那个在黑暗中等待他的身影。
车子在雨夜中穿行,终于减速,停靠在路边。
“到了,就前面。”司机指了指。
余淮付了钱,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再次打湿。他抬眼望去。
梧桐路转角,“好邻居”便利店的招牌在风雨中闪烁着苍白的光。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内,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只有靠近门口收银台的位置,有一小片微弱的光源在晃动——是店员点起的一根蜡烛。昏黄摇曳的烛光,勉强勾勒出店内货架的模糊轮廓,将更深处映衬得如同吞噬一切的深渊。
风刮过卷闸门的缝隙,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某种野兽的低吼。
余淮的心猛地一沉。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雨水灌入肺腑。他不再犹豫,大步冲向便利店紧闭的玻璃门。
“叮咚——”自动感应门在他靠近时发出干涩的电子音,缓缓向两侧滑开。
一股混合着关东煮余温、潮湿纸箱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店内比外面看起来更暗,只有收银台那一点烛光在顽强地跳动,将店员那张年轻却写满无奈的脸映得明灭不定。
“欢迎光临……”店员有气无力地招呼了一声,显然对这恶劣天气导致的停电和随之而来的麻烦感到疲惫。
余淮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迅速扫过烛光勉强能及的狭小范围。货架深处一片漆黑。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收银台侧面,靠近墙角饮料冷柜的地方——那里是店内光线最无法触及的角落,阴影浓重得如同实质。
一个身影蜷缩在那里。
段清瑶。
她穿着单薄的米白色针织衫和牛仔裤,整个人紧紧缩成一团,双臂死死抱着膝盖,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体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幅度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寒冷和恐惧。她旁边散落着一个购物篮,里面似乎只装了几瓶水和一袋面包。
店员顺着余淮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小声抱怨道:“停电那会儿就吓坏了,缩那儿半天了,怎么劝都不肯动,也不说话,就抖……这风刮得跟鬼叫似的,怪渗人的……”
余淮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为之一窒。眼前这个蜷缩在黑暗角落、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身影,和他记忆里那个举着树枝、像小狮子一样挡在他身前,叉着腰喊他“胆小鬼”却塞给他最甜糖果的女孩,形成了无比尖锐、几乎要将人撕裂的反差。时光仿佛在他眼前扭曲、倒流、然后狠狠摔碎。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那片浓重的阴影走去。军靴踏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稳而清晰的声响,在空旷寂静、只有风声呜咽的便利店里回荡。
脚步声越来越近。
蜷缩在角落的身影似乎被惊动了,猛地一颤!埋在臂弯里的头抬起来一点,凌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双惊恐睁大的眼睛。烛光太暗,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眼神里的无助和恐惧,像针一样刺过来。
“谁……谁?”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抖得不成样子,身体本能地更往墙角缩去,仿佛要将自己嵌进墙壁里。
余淮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笼罩了她。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复杂的情绪。然后,他缓缓地、几乎是无声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视线终于与她齐平。
借着收银台那边微弱摇曳的烛光,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泪水早已在她脸上纵横交错,留下冰冷的痕迹,眼眶红肿,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成一簇一簇,脆弱得如同被暴风雨蹂躏过的蝶翼。那双曾经明亮如星、总是带着点不耐烦和倔强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惊惶和无助,像受惊过度的小鹿,湿漉漉地看着他,里面只有一片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茫然和恐惧。嘴唇被她自己咬得发白,留下深深的齿痕。
这哪里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段大将军”?这分明是一个被遗弃在无尽黑夜里的、瑟瑟发抖的孩子。
余淮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痛蔓延开来。他沉默地看着她,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那刻骨的恐惧。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蜡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在空旷的店里回响。
段清瑶似乎也终于看清了眼前蹲着的人是谁。她眼中的惊恐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是被注入了新的、更复杂的情绪——难以置信?委屈?还是……更深重的、无法言说的脆弱?她的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地再次滚落。
余淮依旧没有说话。他抬起手,动作缓慢而坚定,伸向自己制服的左胸位置——那里别着属于他的警徽。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金属轮廓。他停顿了半秒,感受着那代表着责任、力量甚至“无畏”的徽章所承载的重量。然后,他用力一扯!
“嗤啦”一声轻响,别针脱离布料。
在段清瑶茫然、惊愕、泪水迷蒙的注视下,余淮摊开了自己的右手手掌。掌心向上,带着常年握枪和训练留下的薄茧。
他将那枚还带着自己体温的、在微弱烛光下反射着幽暗金属光泽的警徽,轻轻地、稳稳地,放进了她冰凉而颤抖的手心里。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段清瑶的手猛地一缩,随即被他温热的手掌不容置疑地包裹住,连同那枚警徽一起。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不容置疑的稳定感,紧紧包裹住她冰凉颤抖的手,连同那枚冰冷的警徽。
“别怕。”
余淮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黑暗的、磐石般的沉稳。他的目光透过摇曳的烛光,牢牢锁住她惊恐失措的眼眸,每一个字都清晰而缓慢地敲进她的耳膜,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风暴的力量:
“瑶瑶,是我。”
“现在,”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蕴含着一种近乎承诺的决绝,清晰地宣告:
“轮到我当你的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