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饥寒炼狱,无声挣扎
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块。陈默的意识在其中沉浮,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永恒的、冰冷的坠落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永恒,也许只是一瞬,一股尖锐到极致的、如同胃袋被生生撕裂的绞痛猛地将他从虚无中狠狠拽了回来!
“呃啊——!”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像煮熟的虾米般弓起,干裂的嘴唇张开,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抽气声。胃里空空如也,那剧烈的绞痛是空荡荡的胃壁在疯狂痉挛,挤压着最后一点可怜的胃液,灼烧着喉咙。比这更甚的是寒冷,深入骨髓的寒意,让每一寸皮肤都在麻木地刺痛,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
角落里,那令人窒息的景象还在:老妇人无声翕动的嘴唇,两个孩子绿幽幽、死死盯着襁褓的眼睛……这些画面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带来比饥饿和寒冷更深邃的恐惧与绝望。他猛地闭上眼,但那饥饿的绿光仿佛烙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活下去!
一个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声音在意识深处嘶喊。像濒死的野兽最后的挣扎,压过了所有恐惧和恶心。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像角落里的破布一样腐烂!更不能……成为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
求生的本能,如同被强行唤醒的火山,压榨着这具残破躯体最后一丝力气。他艰难地、一寸寸地撑起上半身,每一次肌肉的牵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视线扫过破庙肮脏的地面:枯黄的草梗、干裂的泥块、被踩碎的昆虫甲壳、不知名的小动物骸骨……还有几株半腐烂的、叶子蔫黄的野草,顽强地从石缝里钻出来。
食物!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他记得,角落里那个老妇人似乎嚼过类似的东西!陈默几乎是爬着挪到那几株野草旁。刺鼻的土腥味和腐烂植物的气息冲入鼻腔。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甲缝里满是黑泥,揪下一片看起来最完整的叶子,几乎没有犹豫,塞进了嘴里。
牙齿用力一嚼。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强烈土腥、苦涩和腐败草汁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像一团生锈的刀片刮过喉咙。胃部一阵剧烈的抽搐,强烈的呕吐感直冲脑门。他死死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生理的极度排斥几乎让他立刻想把那恶心的东西吐出来。
但胃袋疯狂的空虚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吐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强迫自己咽了下去。那团苦涩、粗糙、带着泥腥的混合物滑过食道,像一块烧红的炭落入早已干涸的胃里,带来一阵更猛烈的灼痛和痉挛。他蜷缩着,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冰冷的虚汗。几秒钟后,那剧烈的绞痛似乎……稍稍缓解了一点点?或者仅仅是心理作用?
他再次揪下叶子,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吞咽。重复着这个痛苦而卑微的动作。每一次吞咽都像一次酷刑,每一次痉挛都提醒着他生存的代价。角落里,那个稍大的孩子不知何时也爬了过来,模仿着陈默的动作,揪下另一株野草的叶子,塞进嘴里,然后猛地吐了出来,发出一阵剧烈的干呕。他怨毒地瞪了陈默一眼,又缩回角落,继续用那绿幽幽的目光盯着老妇人怀里的襁褓。
陈默不敢再看。他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这几株能暂时欺骗胃袋的“食物”。他吃得很慢,很仔细,咀嚼得尽可能碎,让那点可怜的植物纤维和汁液最大限度地填充胃的空虚。他甚至学着记忆里贝爷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抠开一块松软的泥土,希望能找到几条扭动的蚯蚓或甲虫幼虫。运气很差,只有几条僵死的、干瘪的蚁尸。他闭着眼,把它们和着泥土一起吞了下去。胃里翻江倒海,但他死死压住呕吐的欲望。这点蛋白质,可能是救命的东西。
几株草根很快被啃食殆尽,胃里依旧火烧火燎,但至少不再像刀绞般剧痛,身体也似乎恢复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力气。他挣扎着爬到破庙门口那个漏风的破洞下,外面天色阴沉,寒风凛冽,但至少空气稍微“新鲜”一些。他张大嘴,贪婪地吞咽着冰冷的空气,试图缓解喉咙的灼痛。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混乱的声音由远及近。是脚步声,很多人的脚步声,还有车轮碾过冻土的吱呀声,以及……呵斥和鞭打的声音!
陈默警惕地缩回阴影里,透过破洞向外望去。
只见一支长长的、混乱不堪的队伍正沿着泥泞的道路,朝着长安城的方向缓慢蠕动。队伍里的人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绝望,如同行尸走肉。有拖家带口的,有拄着木棍艰难挪动的老人,更多的是像他一样瘦骨嶙峋的青壮。几个穿着脏污皮袄、手持木棍或短鞭的汉子在队伍两侧来回走动,凶狠地驱赶着掉队的人。一个老人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旁边的汉子立刻骂骂咧咧地一鞭子抽过去,老人发出痛苦的呻吟,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快走!磨蹭什么!天黑前进不了城,都得冻死在野地里!”一个粗嗓门的汉子吼着,声音在寒风中传得很远。
流民!大规模的流民!
陈默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破庙,不过是流民潮边缘的一个临时歇脚点,或者说,一个被遗弃的等死之地。长安城!那座在历史课本里无比辉煌的城市,成了这些绝望之人唯一的、渺茫的希望。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破烂的麻衣和枯瘦肮脏的手。融入这支队伍,去长安!这是他唯一的选择!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角落里的阴影如同实质般压来。
他咬紧牙关,用刚刚积攒的那点可怜的力气,挣扎着爬出破庙。刺骨的寒风瞬间穿透单薄的衣物,让他剧烈地哆嗦起来。他低着头,混入队伍末尾,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显眼。
“哪来的?滚后面去!”一个手持短鞭的汉子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呵斥道,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块挡路的石头。
陈默喉咙滚动了一下,想发出点声音,却只挤出几声嘶哑的“嗬嗬”声。
“妈的,还是个哑巴?”汉子皱了下眉,懒得再理他,转身去驱赶前面一个走得太慢的妇人。
陈默的心沉了沉,但同时也松了口气。哑巴?至少暂时不用暴露他语言不通的致命弱点。他沉默地跟在队伍最后,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流民营的规模远超他的想象。靠近长安城高大的城墙根下,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的简陋窝棚、草席搭成的帐篷,如同溃烂的疮疤,附着在帝国都城的脚下。空气中弥漫着更加浓重、更加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排泄物、汗臭、腐烂食物、劣质草药、还有……尸体特有的甜腻腐败气息。
他被裹挟着进入这片巨大的、混乱的、绝望的“营地”。无人管理,只有最原始的弱肉强食。强壮些的流民占据了靠近城墙背风、或者靠近水沟(虽然水是污黑的)的“好位置”。像陈默这样新来的、虚弱不堪的,只能被挤到最外围的烂泥地里。
他找到一块稍微干燥点的泥地,靠着冰冷的土坡坐下。寒冷和饥饿再次如同跗骨之蛆般袭来。他需要食物,需要水!目光扫视着周围:几个同样新来的流民,正像他之前一样,在泥地里翻找着任何可以入口的东西。也有人眼神呆滞地坐在原地,仿佛灵魂早已死去。
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水洼,浑浊不堪,漂浮着枯叶和不知名的污物。几个流民正趴在那里,直接用嘴去啜饮那肮脏的水。陈默胃里一阵翻腾。他记得现代常识,这种水喝了,很大概率会腹泻致死!但现在……喉咙的干渴像火焰在燃烧。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观察那些“老资格”的流民。他发现有人用破瓦罐在收集雨水,也有人似乎在用某种方法处理水——他们将浑浊的水倒进另一个破罐子,罐底铺着一层厚厚的、似乎是某种揉碎的草叶和木炭灰的混合物,让水慢慢渗透下去,再接住下面渗出的、相对清澈一点的水。
过滤?
陈默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他挣扎着起身,在泥地里寻找。他需要容器。一个被踩扁的、边缘破损的破陶碗被他发现。他又在附近寻找那种带有吸附性的东西——草木灰不难找,营地边缘的灰烬堆里到处都是。至于那种特殊的草叶……他仔细观察,发现几个流民在揉碎一种叶子边缘有锯齿、茎秆略带紫色的野草。他默默记下样子,在附近搜寻,果然也找到了一些。
他模仿着那些流民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将揉碎的野草和草木灰混合铺在破碗的底部,然后走到那个浑浊的水洼边,屏住呼吸,用破碗舀起半碗散发着恶臭的污水。回到自己的角落,他将破碗放在一个稍微倾斜的石块上,让污水缓缓流过那层简陋的“滤层”。浑浊的污水渗透下去,在碗底聚集起浅浅一层、虽然依旧带着土黄色但至少没有明显悬浮物的“清水”。
他端起碗,看着碗底那点浑浊的救命水。强烈的干渴感几乎让他失去理智。他闭上眼,猛地喝了一小口。水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草木灰的苦涩,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强烈的恶心感。但他忍住了。他不敢多喝,只喝了两小口,湿润了一下如同砂纸摩擦的喉咙和口腔,便将破碗小心地护在怀里。这简陋的过滤,是他唯一能做的对抗死亡的手段。
食物依旧是大问题。他再次开始在泥地里搜寻。这一次,他运用起现代人那点可怜的植物学知识(或许只是来自《荒野求生》的模糊印象),只寻找那些他记忆中明确无毒的野菜:叶片肥厚的马齿苋(虽然蔫黄)、带点酸味的酢浆草、甚至一些刚冒头的荠菜嫩苗。他仔细辨认,避开一切颜色鲜艳、形态奇特的植物。每找到一点,就小心地摘下,用衣角擦去大部分泥土(不敢浪费水清洗),然后塞进嘴里,缓慢而用力地咀嚼,榨取每一丝养分。
一个瘦小的身影怯生生地靠近了他。是个小女孩,大概只有五六岁,头发枯黄,小脸脏得看不出肤色,只剩一双大眼睛异常明亮,却充满了惊恐和饥饿。她身上裹着一件明显过大的、同样破烂的成人麻衣,赤着脚,脚上满是冻疮和泥垢。她看到陈默在挖一种叶子圆圆的野菜(车前草),也蹲下来,伸出同样枯瘦的小手,去拔旁边一株看起来差不多的草。
陈默瞳孔猛地一缩!那草茎上带着细微的绒毛,叶片形状有些差异——他认不出来具体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很可能有毒!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小女孩的手腕,阻止了她。
小女孩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一颤,惊恐地抬头看着陈默,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发抖,喉咙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却不敢大声哭出来。
陈默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吓到了她。他松开手,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不那么狰狞(尽管他自己也饿得脱形)。他指了指小女孩要拔的那株草,用力地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刚才挖的车前草,又点了点头。动作笨拙而急切。
小女孩茫然地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
陈默想了想,将自己手里刚挖到的几棵车前草嫩苗,分出一小半,递到小女孩面前。小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饥饿压倒了恐惧。她飞快地抢过那几片叶子,塞进嘴里,胡乱地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然后,她又眼巴巴地看着陈默手里剩下的那点。
陈默犹豫了一下。他自己也饿得发疯。但他看着小女孩那双纯粹的眼睛,想起了庙里那两个绿幽幽的眼神……他咬咬牙,把手里剩下的大半车前草都递给了小女孩。小女孩这次没有立刻抢走,而是怯生生地看了陈默一眼,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小女孩吃完,并没有离开。她就默默地蹲在陈默旁边不远的地方,看着他挖野菜。当陈默挖到那种圆叶子的车前草时,她会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指一指。当陈默避开某种她不认识的草时,她也会好奇地看着。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陈默明白了,这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楚涌上心头。在这片绝望的炼狱里,两个无法用语言沟通的孤独灵魂,因为几片苦涩的野菜叶子,建立了一种无声的、脆弱的联系。
几天后,陈默已经能大致分辨几种最常见的无毒野菜,并熟练地运用那个破碗过滤污水。他和小哑巴之间形成了一种沉默的默契。他挖野菜时会多留意一些,分给她一点。小哑巴则会帮他留意水源(虽然都是脏水洼)和可能存在的、被遗漏的野菜点。有一次,陈默因为喝了不太干净的水,肚子绞痛得缩成一团,冷汗直流。小哑巴焦急地围着他转,最后跑开,不知从哪里找来几片味道极其苦涩的、边缘有锯齿的深绿色叶子(陈默认出就是他用来过滤的那种草),塞到他手里,又指了指他的肚子。陈默将信将疑地嚼了几片咽下去,那苦涩的味道让他差点吐出来,但过了一会儿,腹中的绞痛竟然真的缓解了大半!
然而,平静只是暂时的。流民营里,为了一口馊饼、一个稍好的位置、甚至一捧稍微干净点的水,都可能爆发血腥的冲突。陈默亲眼看到一个男人因为抢了另一个男人的半块硬饼,被对方用石头活活砸破了头,鲜血和脑浆流了一地,而周围的人只是麻木地看着,甚至有人趁乱扑上去抢夺那沾了血的饼。弱者的尸体在夜晚被悄无声息地拖走,丢到远处的乱葬岗,成为野狗和乌鸦的食物。
陈默和小哑巴像两只警惕的鼹鼠,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冲突的中心。他们只捡拾最不起眼的“残渣”,只占据最边缘的角落。陈默怀揣着那本油污的册子,始终贴身藏着,像守护着最后一点秘密和希望。只有在夜深人静,小哑巴蜷缩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沉沉睡去时,他才会在月光下(如果运气好有月光)偷偷地、一遍遍地摩挲那粗糙油腻的封面,试图回忆老道士丢下它时那含混的几个音节:“气…沉…眠…活…”
这天傍晚,陈默在一个相对僻静的土坡后面,费力地挖着几棵深埋在土里的、块茎状的植物(可能是野葛根?)。小哑巴在不远处帮他放风。突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喝骂声由远及近。
“滚开!臭哑巴!挡你王爷爷的路了!”一个熟悉而嚣张的声音响起。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是王癞子!那个在破庙附近殴打他、差点把他打死的地痞头子!他怎么也在这里?
他悄悄探出头,只见王癞子带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跟班,正骂骂咧咧地踢开挡路的流民。其中一个跟班,一脚踹在了小哑巴瘦弱的肩膀上。小女孩像一片枯叶般被踹倒在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随即死死咬住嘴唇,惊恐地蜷缩起来。
王癞子根本没在意脚下的小哑巴,他一边走一边唾沫横飞地骂着:“妈的,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等老子找到‘疤脸刘’,入了帮,看谁还敢给老子脸色看!‘血神教’那边最近也要人,听说管饭还教功夫……”
“血神教”三个字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窜过陈默的脊背。这名字透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和不祥!王癞子和他那两个跟班骂骂咧咧地走远了,目标似乎是流民营深处某个看起来秩序稍好、有简陋木栅栏围着的区域。
陈默赶紧跑过去,扶起瑟瑟发抖的小哑巴。小女孩脸色惨白,大眼睛里全是泪水,但依旧倔强地没哭出声,只是指着王癞子他们离开的方向,小脸上充满了恐惧。陈默检查了一下她的肩膀,还好只是红肿,骨头应该没事。他轻轻拍了拍小哑巴的背,无声地安慰着。
就在这时,小哑巴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陈默因为扶她而敞开的衣襟里。那本油污的册子露出了一个角。小哑巴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露出的册子封面一角,然后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她抬起头,看看册子,又看看陈默,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疑?仿佛认出了什么,但又极其不确定。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捂紧了衣襟。难道这小哑巴……认得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