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辰时初刻,长公主府正堂。
“蠢材!”
一声清叱。
萧令薇一身海棠红宫装,明艳得近乎灼目,此刻却面罩寒霜,手中马鞭的乌木柄不耐烦地敲着面前铺开的北境舆图,发出笃笃的闷响。
“修了三年,整整三年。拨下去的银子够堆成山了,结果呢?一场秋汛就冲垮了新堤?你们工部的人是猪油蒙了心,还是觉得本宫手里的鞭子抽不死人?”
堂下跪着的工部侍郎王大人,官袍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一片深色。
“殿、殿下息怒,实在是…实在是今年秋汛来得猛,百年不遇啊…”
萧令薇嗤笑一声:“前年修堤的奏章上,拍着胸脯说‘百年无忧’的,是不是你王大人?如今不过两年,就成了‘百年不遇’?这百年,在你嘴里倒是由着性子来回蹦跶。”
她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本宫看你倒像是活腻了,想尝尝诏狱的百年滋味。”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王大人咚咚磕头,额上瞬间见了红,“是下官失察,是下官无能。求殿下再给下官一个机会,定将功折罪,定将功折罪。”
萧令薇起身,缓步踱下主位,居高临下。
“本宫给过你们多少次机会?嗯?你们仗着朝廷的银子,养肥了自己的胆子,北境三州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等着朝廷救命。你们倒好,拿着民脂民膏,修出这等糊弄鬼的玩意。”
她俯身,猛地抽出王大人死死攥在手里的那份关于堤坝损毁的奏报,看也不看,掷于案上。
“滚回去,三天之内,给本宫拿出一个像样的补救章程。若再敢敷衍塞责,不用等秋后算账,本宫现在就让你人头落地。滚!”
“是,是!谢殿下,谢殿下开恩!”王大人如蒙大赦,连滚爬起,连官帽都歪了,也顾不得扶正,仓惶倒退着出去,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倒。
殿内死寂。
唯有萧令薇烦躁地来回踱步。
“殿下。”
贴身大宫女玉清适时端上一盏新沏的云雾茶,声音温软:
“喝口茶,消消气吧。这些个官儿,惯会推诿塞责,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萧令薇接过茶盏,滚烫的杯壁熨帖着手心,她烦躁地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入喉,才勉强压下些火气。
“一个个都是不抽鞭子不会走路的蠢货,朝廷养着他们何用?”
玉清接过空盏,轻声道:“殿下雷霆手段,他们自是怕的。只是…堤坝之事牵连甚广,还需细细查访,揪出真正的蠹虫才好。”
她拿起一把玉骨梳,轻柔地替萧令薇理了理因走动而微乱的鬓发。
萧令薇哼了一声,走到窗边。
窗外梧桐叶落了大半,显出几分萧瑟。
她望着那枯枝,正待开口,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身着绛紫色总管太监服制的人影,在殿门外深深躬下身,尖细的嗓音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穿透了殿内的沉寂:“启禀长公主殿下,圣旨到——”
圣旨?
萧令薇眉头倏地拧紧,心头掠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父皇此时下旨?为堤坝的事?
不像。
若是问责,来的该是禁军。
她转过身,眼神锐利地扫向殿门:“宣。”
总管太监刘公公这才敢直起腰,捧着明黄的卷轴,垂首碎步趋入殿内,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
他走到殿中,离萧令薇尚有三步远便停下,深深一揖:
“老奴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免了。”
萧令薇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落在刘公公手中那卷明黄上:
“父皇有何旨意?”
刘公公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长女令薇,朕之明珠,性秉坤贞,行合礼度。今有清河沈氏嫡子沈砚,品性端方,才学卓著,堪为良配。特赐婚于令薇公主,择吉日完婚。望汝二人琴瑟和鸣,共效于飞。钦此——”
“什么?”
刘公公的“钦此”二字尚未落地,便被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叱打断。
萧令薇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赐婚?沈砚?
父皇竟一声不吭,就这么把她塞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
“殿下…请,请接旨…”刘公公被她骤然爆发的气势骇得脸色发白,捧着圣旨的手微微颤抖,硬着头皮提醒。
萧令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猛地向前一步:
“父皇是昨夜批奏章批糊涂了,还是今晨被这深秋的寒气冻僵了脑子?”
她抬手就去夺那圣旨,刘公公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缩手护住,口中连声哀求:“殿下息怒,殿下慎言啊。这可是陛下的旨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好一个‘君恩’,本宫在父皇跟前撒了十八年的娇,承了十八年的‘君恩’,如今倒好,这‘君恩’就是拿本宫去填他那朝堂的窟窿眼儿?沈家?清河沈氏?”她语速极快,“一窝子装模作样、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让本宫嫁过去?去受那起子繁文缛节的腌臜气?去对着一个木头人似的‘端方君子’虚与委蛇?父皇他休想。”
“殿下,殿下慎言,隔墙有耳啊。”玉清也吓坏了,慌忙上前,试图拉住萧令薇的胳膊。
“本宫怕什么?”
“你去告诉父皇,本宫不嫁。什么狗屁沈砚,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本宫萧令薇的驸马,轮不到他来指派。想拿本宫的婚事去安抚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做梦。”
她越说越怒,一股邪火无处发泄,转身时目光扫到方才被玉清放在紫檀小几上的那只白玉茶盏。
那是她素日最爱的物件之一。
“好一个‘良配’,好一个‘琴瑟和鸣’。”萧令薇眼中戾气一闪,再无半分犹豫,抬手就狠狠扫向那只茶盏。
“殿下不可。”玉清惊呼,却已来不及。
价值连城的白玉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瞬间粉身。
刘公公和两个小太监面无人色,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去。
玉清看着一地狼藉,心疼那御赐的玉盏,更心疼自家主子。
萧令薇站在原地,她看也不看地上碎裂的玉盏,更不理会吓破胆的传旨太监,她一字一句道:
“拿着你的圣旨,滚。回去告诉父皇,这旨意,本宫——不接。”
刘公公如蒙大赦,哪里还敢多待片刻,连滚爬起,连声道:“老奴告退,老奴告退。”
带着两个小太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这长公主府正堂。
殿门重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秋光,也隔绝了喧嚣。
玉清看着自家殿下挺得笔直的背影,她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碎片,走到萧令薇身侧,声音放得极柔:“殿下…”
萧令薇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慢慢地弯下腰,从那一地狼藉中,捡起了那卷被刘公公慌乱间遗落在地上的圣旨。
冰冷的绸缎入手,上面精致的龙纹盘绕,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