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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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南河春晓(4)

两人又扯了一阵闲话,鲁庆堂便跟满祥往河湾子走去。太阳升起几竿子高,河坡高地上的白雪,已经开始融化了,鲁庆堂家里养着的几只白鸭子,一歪一斜地,在露出黑土的田野寻找食物;歇在大榆树上的喜鹊,一张翅膀,一道闪电似的飞走了。一团白雪,被它从树上蹬落下来,在阳光里闪着虹彩,飘到南河里去。

“嗬!巧把式!还养鸭子啦!”

“这都靠两只皮包骨的手哇!”

“去年产量怎么样?”满祥引到话题上,“听人说你比社……”

鲁庆堂眼神里含着自信和讥笑:“比合作社,没法儿比,人家霍玉山是丰产模范;可是,我这几亩地,亩亩比社里高出个十斤八斤的。”

满祥心里吸了一口凉气。

“嘿嘿!这可不是咱说谎。不撒谎还要当绝户了呢!撒下谎,更甭盼着有个后续香火啦!”鲁庆堂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朱四大哥帮我亲手过的斗。”

“噢!那你看合作社是追不上单干户啦?”

“不敢那么说,不过我鲁庆堂可以拍胸脯,行文立证,和合作社赛赛!”

“去年是风调雨顺,让你赶上了!”

“不!”鲁庆堂郑重其事地说,“要靠两把巧手。”

“巧手比不过大伙呀!”

“大伙?大伙只能超过其他单干户,超不过我鲁庆堂。”鲁庆堂脸上闪着傲慢的光。

“要赛赛吗?”

“要赛!”鲁庆堂胡子里藏着微笑,“咱们一言为定,驷马难追。”

满祥话还没出口,河湾子响起霍泉的粗嗓音:“满祥!回来呀!”满祥抬头一看,霍泉旁边已经围着一圈人,老老少少,正看着霍泉拉网。在这晚冬的傍晌,霍泉已经脱光了膀子,他身子向前探着,正拉着沉甸甸的一网鱼。

“真有货啊!”满祥到跟前说。

十多条闪着蓝色鳞光的鱼,在网内挣扎着、蹦跳着。

“社里有渔业组吗?”满祥接着问大伙。

“没有!”

“整河滩就一条渡船,还渔业组哪!”

“朱四老头想到社里去搞渔业组!”鲁庆堂张着风箱嘴说,“可是霍玉山摆手不收。”

“单单不收朱四啊?”叫牛百顺的贫农说,“也不收我呀!”

“一张嘴就说不要吗?”满祥自自然然地问。

“不!说咱们落后。只要是大帽子扣上,就甭想翻个身啦!”年轻的锁柱说。

“是真落后还是假落后哇?”满祥笑嘻嘻地问。

“落后?哼!就说我落后,牛百顺也落后,人家朱四老头可不落后哇!除去爱犯点古怪性子,爱喝点酒,真还没什么毛病!”

“那老头子给国家摆摆渡,给合作社摆货物,都不要钱,就连霍玉山进城开会,老头子也没收过摆钱哪!”叫锁柱的小伙子急躁地说。

“还有呢!”鲁庆堂咧着风箱嘴,“咱们井儿峪老老小小,老头子没收过一个子儿呀!”

“那老头子是河滩的头号人嘛!”

“受苦一辈子!”

…………

人们乱纷纷地嚷嚷,满祥回头问霍泉:“你说呢?”

霍泉正用力拉网,听满祥问话,不扭头地回答说:“大伙说的没一句错话,我句句都赞成。”霍泉怕声音高了,赶紧回回头。

他这一回头不要紧,把大伙的话都惹起来了:

“五尺高的魁梧汉,倒这点胆子啊!”

“他不对就跟他干!怕什么?”

霍泉额角冒汗了,句句话像针似的往他心里钻,他皱着两条浓眉,“是啊!是啊”地答应,手里却紧往上拉着渔网。霍泉的力气,是在村子里出了名的,但他使尽生平力气,也拉不动渔网,像千斤重的石头坠着渔网……

“龙王咬网了吧!”

“千年王八万年龟,是捞着龟了吧!”

大伙上来帮忙,“扑哧”一声,网拉上来了,渔网扯了个三尖口子,忽然一个孩子跳起身来,说:“我想起来咧,满天星跟这儿抡完网,把一大根枣蒺藜扔在河里了。”

“这个臭王八。”

“缺德吧!一辈子也甭想娶上个媳妇。”

笑声刚起,扑通一声,霍泉跳下水去了。他耐着扎骨头的寒冷,扎到河底,把一根长长的枣蒺藜拉上来,站在岸上,浑身直打哆嗦。

满祥把棉大氅给他披上:“怎么竟干这粗莽事!脚一抽筋,就甭想上来啦!”

霍泉哆嗦着发紫的嘴唇:“来河滩打鱼的不止我一个,不把它扯上来,家家渔网都得撕坏喽!”

“那也别拼命啊!”鲁庆堂说道。

“我这条命不是还在嘛!”他嘴唇转红,停止了哆嗦。

太阳正当头,满祥和霍泉一块回家了。回来的路上,满祥打量霍泉这张紫腾腾的宽脸,他感觉霍泉是个踏踏实实的厚道人。

白杨树林在他俩面前展开了,临来时,它们还是浑身披白,眼前,它们身上的白雪融化了,树林子里响着滴滴答答的水滴声,树根下滴成一摊摊的黑水,长嘴乌鸦,贪食的斑鸠,大摇大摆地喝着水儿。

猛然,霍泉跑过去,满祥以为他是轰鸟,但鸟群被他脚步声惊飞之后,霍泉停在一棵小杨树旁边,扬起大胳膊折下来一个树条。

“干什么?”

霍泉从篓子里挑出几条大鱼,用树条子一穿,递给满祥,满祥笑了。

满祥这才想起清早还没吃饭,肚子里咕噜噜地叫了一阵,他在白雪融化的路上,向家里飞快走去。

天空偶尔有一两声野雁的啼叫,树尖开始向西北倒斜;这是春天的前兆。

冬去春来的日子,满祥消瘦了。

起初,当然是满祥娘告诉儿子这个消息,接着是兰子和桂花,最后劝告满祥养养身子的是社主任霍玉山。满祥完全不在意。这两个月的时间,他跑遍井儿峪,村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熟识了高高个儿、缺了一条胳膊的支部书记。

满祥刚回来时,村子里的孩子们还把自个儿的胳膊故意从袖筒里抽出来,伸到裤带里去,装成缺了一条胳膊的样子,在满祥面前晃来晃去地喊着:一、二、三、四。但是日久天长,满祥没有制止一回,这些顽皮的孩子就自动不学他了,都喊他满祥叔。

满祥正对着镜子,用剃头刀刮着长胡子茬儿,街上又有孩子们的喊声了:

“满祥叔!”

“谁呀?”

“兰子姑姑找你来了!”

在一片嬉笑过去之后,兰子清脆的声音传进来了:

“歇歇你们的嗓子吧!我认得门儿!”

朱兰子进屋来了,她穿着浅蓝色的夹袄,朝满嘴圈涂着胰子的满祥,“噗”的一声笑了。她眨着清亮的大眼睛说:“满祥哥,福贵和满天星清早过河,刚才回来咧!”兰子喘了一口气,认真地说:“清早的时候,满天星和福贵到了河滩,福贵牵着他那头菊花青骡子,我爹听见他俩小声地谈论价钱,听满天星的话口,要把这头骡子卖给熟人,两人登上南岸之后,福贵背着钱褡子进县城去赶集,满天星骑着菊花青,朝野花岭那股道上跑去。”

“野花岭?”

“嗯!”

“那不是个大山沟吗?你爹没看错眼哪?”

“没有!我爹敢保证。”兰子打了一个手势,继续说,“刚才福贵回来,我爹问他,才知道福贵托满天星把‘菊花青’卖了,满天星是去卖给熟人。”

满祥拿湿手巾擦擦疲倦的脸,把酸涩的眼皮睁了几下,转身看着兰子:“兰子!太好啦!从我回来,福贵总没露面,我看看他去,看他到底卖的什么膏药!”

…………

天到掌灯时分,家家户户还没有关门,街上奔跑着吵叫的孩子们,但福贵家矮矮的篱笆门儿却关严了,院落里飘出一股酒香。满祥站在篱笆根下,听见了一男一女的说笑声,心里像闯进一个什么东西,堵塞着他呼吸似的,他为福贵选择这条歪道而难过,他硬着头皮喊道:

“福贵在家吗?”

兴高采烈的说笑声停止了。

“家有人吗?”

窗户下边,猫道眼上的布帘掀起个小缝,立刻又合上了。在这短促的时间里,满祥看见一只布满血丝的红眼睛往外探望了一下,屋里立刻响起收拾桌子的声音,不知是不小心还是因为别的缘故,“叭”的一声,像是瓶子打了,屋子里传出孩子哇哇的哭声。接着尖声尖气的骂声传出来:“干什么来!还不是磨那嘴皮子来!”福贵低哑的声音:“你骂!我撕开你的嘴,他……是我兄弟!”声音越来越小,显然是怕满祥听见。满祥的心突然快速跳起来,心想:“刁娘们!果然是名不虚传!”

篱笆门“吱”一声开了。

“哥!”满祥微笑着,“不认得我了吧!”

“啊——噗——”福贵打了个酒嗝,“小花她娘!满祥兄弟来了!”

哥俩进屋的时候,麻玉珍正穿鞋下地,刚奶过孩子的奶头,颤悠悠地露在外边,嬉皮笑脸地说话了:“你哥哥呀!真是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你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满祥差点乐出声来:“明明回来两个多月了,连街上跑跳的娃子都知道,她倒不知道。”他心里暗笑着,打量这位嫂子:瘦窄的脸,眉毛细长细长的,夹袄的领口也没系,白瘦的脖子露在外边,正像背后墙上贴着老掉牙的大美人画。要是去挑拣和落满尘土的画儿有什么不同,只是麻玉珍穿着一身庄稼人的装束罢了。

“喝两盅吧!”麻玉珍把一张涂着红漆的小炕桌,放在两人面前,小圆肚酒壶冒着酒气,麻玉珍给一人倒了一盅。

满祥把酒推开:“菊花青骡子呢?”

“养活不起,交满天星卖了!”福贵气囔囔地说。

“拉到社里去养活着不好吗?”

福贵刚要说话,被麻玉珍接过来,她尖声尖气地说:“还提入社呢?我家三口人都愿意入进去呀……”

“怀里的孩子也愿意吗?”

麻玉珍激灵下子:“孩子还不会说话!爹娘能代表她的意思哩!”

“那为什么还没当成社员哪?”

“霍玉山不收哇!”麻玉珍开口就来。

“哎!霍玉山三次请福贵,怎么还不收?”

麻玉珍万没料到满祥掌握情况那么细致,她尴尬地笑了笑,无言可答了。福贵说了几句实心眼的话,他说:“眼下我家吃白面喝香油的,生活蛮不错!入了社多吃亏呀!”

“一个人经管这几亩地,管得过来吗?”

“你哥哥就是忙得顾脑袋不顾屁股。”麻玉珍不知耻地笑着,“要是你来帮帮忙,还能多打点。”她瞥了满祥一眼。

满祥心里非常明白,麻玉珍在找便宜短工,不过,麻玉珍奸猾得有点过分,找短工竟找到共产党员的身上来了。满祥越想越可笑,问道:“帮你们忙,年终分红怎么个算法呢?”

福贵本来就半醉了,又喝了两盅,两个眼球更红了,一闪一灭像小红灯笼,他迷迷糊糊地说:“兄弟!地六劳四。”

满祥推开桌子,跳下炕来:“哥!你真会找短工啊!找到党支部书记身上来了啊!醒醒吧!”他看着福贵半醉不醉的脸孔笑笑就走出来了,他感到福贵还没有一点愿意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意思,他不愿意再在这儿消磨时间。

“回来!满祥你回来!”

福贵酒醒疯了似的追出去!

“兄弟!你停住步!”

这一阵喊嚷,屋里的孩子醒了,“哇哇”伸腿抓手地又哭又叫。麻玉珍忙着奶孩子,福贵没追着满祥,进来说:“都是你的好招子!婊子娘们!人家可不上套!”麻玉珍哭涟涟地说:“你不是也提过吗?”福贵拉长了脸说:“没打着鱼,倒闹一嘴腥,疯娘们!”

门帘子打开,灯苗跳动了一下,两人都以为是满祥回来了,扭头一瞅是酒糟鼻子满天星。满天星进门就咧开嘴,没有声音地干笑:“两口子吵什么呀!财神爷送钱来了!”

“多少钱?”福贵立刻问。

“你猜猜。”满天星拧着短眉毛说。

“一千!”福贵脱口而出。

“一千零六十!”

“真?”麻玉珍像发现什么新鲜事似的,喊了一声。福贵的脸骤然开朗了,惊愣掺杂着感激的目光,落在满天星这张枣红脸上。满天星的眼神不自觉地朝麻玉珍望了一眼,说:“菊花青卖给一个熟人了!你什么时候要,再按市价给买回来!保险你不吃亏。”

福贵眼珠早落在满天星手里的钱上。满天星像完全没有理会这点,吸溜吸溜鼻涕说:“牲口卖了,看霍玉山还来逼你入社不?”

“绝了那颗心吧!入社?一辈子也不入!”

福贵说着接过满天星手里的票子,一张一张数起来。

“刚才你兄弟干什么来着?”

“他……他……”见钱眼开的福贵只顾点钱,顾不得回话。

“他干什么来着?”满天星大声问道。

“啊!问他那个弟弟呀!”麻玉珍插嘴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还不是和霍玉山一路货!”

“那可不错!共产党就是这样,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把你的油水挤干了算。”满天星眨着两只球似的眼睛。

将近半夜的时候,满天星离开福贵家里。

福贵忙着点票子,麻玉珍披着个夹袄送满天星出来。

在篱笆根,满天星忽然站住了。他贼溜溜地朝四外瞟瞟,声音细而小地说:“玉珍!我早就想告诉你这个信儿!”

麻玉珍瞧着满天星的神色,吃惊地问道:

“什么信儿呀?”

“不!先不告诉你吧!看漏了风!”

“说吧!”麻玉珍撒娇地摇摆着身子,“你还背我?”

“你……”

刚吐出一个字,屋里的福贵走出来:

“说什么话呢?那么低声小气的!”

满天星眼珠一转,立刻想起一件事,便说:“没别的事啊!我的光棍快打到头啦!”

“媳妇是哪儿的?”福贵半信半疑。

“到黄道吉日就知道了!”

满天星低沉嘶哑地笑起来。在他那让人有点阴森感觉的笑声过后,不知谁家的公鸡打了一声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