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南河春晓(5)
七
太阳升起了。
晚冬的浓雾还没有消散,白茫茫的,像匀散在原野的炊烟,又像夏夜南河里蒸发出来的白色水汽,湿漉漉的,在村野的上空飘浮……
清早,满祥、霍玉山和一群社干部、老农……检查土地去了。田野的小路,已经松软得像棉絮了,大地,变成了深黑色,这是解冻的象征。
耕地的日子不远了。
在地头上,大伙凑在一起坐下,不知是谁引起的头,备耕会议就在那儿开始了。社主任霍玉山站在平顶松树下边,说明备耕准备情况之后说:“一切都好了!就等着秋收吧!保险家家是大囤满,小囤流!”
“家家五谷丰登?让你一说也太容易啦!”满祥第一次提出自个儿的意见。
“怎么不容易?”霍玉山自信地微笑着,“咱们河滩都是金板银田!”
“这我知道,要是老天总睁着眼哪?”
“那就等雨呗!咱们南河滩年年是风调雨顺!”
“龙王一生气,谁也没有法儿!”老农们议论。
“有法儿!”满祥反驳说,“咱们办社净靠风调雨顺可不行,要从龙王嘴里夺食。”
“满祥!”霍玉山拉长声调说,“你虽干过几天兵,还是年轻啊!我年轻的时候,也总惦着干点新鲜事,可是这不行啊!”霍玉山骄傲地看了满祥两眼,“没把握赚钱的事就不如不干。”
“南河滩不是年年风调雨顺嘛!按着旧步点走吧!”
“老天不会亏待咱们的!”最爱扯闲话的宏奎老头说,“咱们南河滩一连丰收三年了,这可不是马马虎虎的事,传说咱们南河滩有一条青龙……”他的话马上被桂花打断了。桂花严厉地质问道:“宏奎大爷,你是党支部支委,倒宣传起迷信来,是什么意思?”宏奎老汉胡子尖都笑颤了:“桂花!你怎么这认真哪!这不是说两句笑话嘛!”桂花硬板着脸,两眼瞪着这嬉皮笑脸的老头说:“现在是开会,有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三九天围着火盆再闲扯去!”她长长地喘了两口气说:“我同意我哥哥的意见,我想咱们的丰产单靠风调雨顺,靠地肥,万一有个旱涝呢?”她脸涨得红红的,坐下了。
接着桂花说话的是霍泉,他低着头,用干树枝在地上画着道道儿,声音尖细地说:“排涝沟过去挖过,眼下堵塞了,通通就能使;支书老杨没走的时候,打过几眼井,都打的半截……”他抬起头看了看霍玉山发怒的眼睛,不敢讲下去了,但是就在他咽吐沫时,他瞧见桂花一双火辣的眼,又断断续续说下去:“可以花点钱,抽点人工,把它挖挖。”
“好主意呀!”满祥对这个粗中有细的霍泉,一连盯了几眼,“咱们该抓紧时候,干一下子!”
“行!”
“满祥的话也有理,”宏奎老汉附和着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万一庄稼有个天灾病痛的呢?”
“乡亲们!”霍玉山矮矮的身子,向前倾斜,“你们一张嘴就是修哇、挖呀!钱呢?用合作社的公积金,还是用国家贷款?还是把社员分了的红抽出来挖井开渠呀?啊!”他朝桂花、霍泉扫了一眼继续说:“年轻人嘛!总是想荒唐事,你们来当当这个主任看看!哼!躺着说话不腰疼!”
“他们想得都对,一点也不荒唐,办社不能墨守成规,靠天吃饭!”满祥两个苹果似的颧骨烧得更红了,尽管他心里微微有些发火,但声音非常和缓。
“满祥!你太主观,刚回家几天,就给别人扣大帽子。”被满祥平和的态度激恼的霍玉山几乎是喊了,“毛主席说过,不了解情况,没有发言权!”
平顶松树下边立刻寂静了,几十双眼睛都转向满祥,满祥一动不动地,和往常一样,沉静地瞅着霍玉山喷着吐沫的嘴巴。
满祥慢吞吞地站起来,他声音清脆平和,好像在和谁谈天。他说:“霍玉山同志说我不了解情况,这话也对,可是这是我的过去。那时候,大伙都记得吧,在什么会上都说我是徐庶到了曹营——一言不发,我扔下枪杆子到农业社来,了解个什么呢?不了解情况,谁有权向群众指手画脚呢?”满祥划着一根洋火,点着一锅子烟,“眼下不同了!都知道我这两条腿,踢破了家家的门槛子,我摸到了情况,要让我装个算命瞎子,把眼一合那可不行!我是共产党员,要为人民利益说话。”满祥的脸,突然严肃起来,两个闪闪发光的大眼睛和霍玉山窄小的眼珠对在一起,“除非我的心不跳喽!那我也要做块肥料,让长在我身上的庄稼穗子大、粒儿足。”
霍玉山耸耸肩膀,低下了头,忽然,他那黑黄的四方脸又仰起来:“满祥!你说点沾边的话吧!挖井开渠没有钱,你想个办法吧!”
“贷款哪!”有人喊。
“给区里写报告!”
满祥在树底下遛开弯了,他塌下去的腮,一鼓一落像嘟哝什么,又像计算什么,忽然,他扭回头来,高声说道:“我当了几年兵,攒了几个钱,加上国家发给我的残废金,一共有九百块钱,交社里使去吧!”
“说着玩呢!”宏奎老汉不满地叫道,“这不行!”
“不能动残废金,向银行……”
性急的姑娘桂花打断霍泉的话,她几乎高兴地跳起来说:“哥!你真有主意啊!”
“娘会有意见吗?”
“你真把娘瞧扁了!”桂花瞪了满祥一眼。
霍玉山一听满祥出钱,心里也乐开了花,但转念想到自个的意见被否决了,一阵不快像棉花套子塞在他的胸口,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地说:“这……保险能增产吗?”
“能!”
“根据什么说呢?”
“相信党,相信群众,只要是大伙一个劲儿,大山也把它推倒!”满祥自信地高声说道,“玉山!去年每亩棒子打多少斤哪?”
“八百九十斤,”霍玉山满足地摇着头,“全县数第三。”
满祥笑了:“不哇!数第四。”
“数第三!”霍玉山高声大喊。
“数第三的不是咱们井儿峪社。”
“数谁呢?”连桂花也惊奇了。
“巧把式鲁庆堂!人家每亩打到了九百斤!”满祥瞧着霍玉山,挥了一下胳膊,“合作社没比上一个单干户,还挺自足哩!”
显然,由于情况的突然,霍玉山愣住了。
半天,他瞪着满祥,问:“你这话是真的吗?”
“党支部书记还跟你撒谎吗?”满祥苦笑着,两眼望着大伙,“别给自个贴喜联啦!离丰产还早着哪!把脑袋里的旧渣子洗掉吧!往远处看看!”
“说得对呀!”
“该往远看!”
大伙乱喊了,霍泉从乱哄哄的吵嚷声中,放开粗嗓门喊道:“把挖井开渠的任务,交给突击队吧!”桂花声音尖尖的,但是有些沙哑:“交给整个团支部吧!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霍玉山脸色苍白了,他万没想到今天的会,竟把他的意见根本否决,他两眼瞪着高出别人一头的霍泉,低声骂道:“看你乐的那样,小心点这个!”霍玉山把拳头举在霍泉背后,朝他后脑一晃。
满祥的清脆嗓音,像突然飞起来的山鹰:“别嚷啦!把拳头攥紧,把肚子吃饱,准备春耕吧!”
…………
又是一片吵嚷声。
两只长尾巴的山喜鹊,刚要往松树上落,被这喧哗的人群吓跑了,尾巴撅几撅,消失在瓦蓝的天空里。
八
早春来到了南河滩。
它来得是那么迅速、突然,人们几乎还没有觉察,它就带着一片绿色,把南河滩笼罩起来……
原野,哪里是它的边缘啊?深绿色的麦苗,从肥沃的黑土下,挺直了腰板;嫩绿色的草芽,一条子一块地盖满了小路和田洼。深绿的、浅绿的、黄绿的像无数条缤纷的丝线,被春姑娘用灵巧的手,犬牙交错地织在这没边没沿的大地上。
大红冠子的花脖公鸡,带着肥肥实实的母鸡和小鸡奔向麦地来了,从农业社牛棚里出来的小牛犊,开始在田野里伸胳膊抖腿脚了。
南河滩到了最美丽的季节。
宽宽的河面上,倒映着排成“人”字的雁群,它们整齐地唱着春歌,擦着河边的树梢,飞往塞外草原。
孩子们云集在河滩,喊着:
南来的雁
北来的雁
在我篮儿里下窝蛋
猛地,弹丸飞上去了,领头的大雁被击落了,掉在河里,顽皮勇敢的孩子就一齐跳到河里去打捞落水的肥雁。藏在树杈后边拉弹弓的孩子,就从一两丈高的树杈上,一道闪电似的扎进水里……
河水,在这春天到来的时刻也变色了,从深蓝变为蓝中透绿,它在河床里哗哗地旋转着身子,激昂地唱着春歌,歌声温柔,既不像冬天那样冰冷,又不像七八月那样粗犷和高昂……
从野山岭那边飞来的布谷和百灵,在南河坡子上搭了窝,日日夜夜不停地啼叫。
春夜,满天星拖着疲倦的身子从野花岭回来,过了摆渡进家门的时候,已经快亮了天。他索性不睡了,扛起几领苇席,到瓜地去搭窝棚。虽然太阳还没有起山,地里已满是人了,离老远,满天星就看见桂花领着妇女正在他那块瓜地旁边播种。
他到南河边洗洗脸,朝瓜地走来,走到妇女身边,他故意大声地咳嗽。
“嘿!满天星啊!今个儿怎么这早哇?”
“劳动嘛!”满天星张着嘴干笑道,“劳动光荣啊!”
“平常睡到日头晒屁股,”瘦小的二翠尖嘴薄舌地讥讽着说,“今个儿日头从西边出来,这早就下地!”
“‘谷雨’就要到了,要种瓜了,瓜秧子出来,要让人家挖两棵去呢?”
“社里的地挨着你的瓜园,你别说这不三不四的话。”
“嘴干净点啊!”
“瞧你那酒糟鼻子!”
满天星尴尬地苦笑:“合作社嘛,不会挖我这两棵瓜秧子,我是说单干户备不住手馋!”
桂花怒道:“去吧!贪财鬼!”
满天星一脚被石头绊倒,田野里社员笑了。他用席筒挡着脸,阴冷地说:“小婊子们!等着吧!有收拾你们的日子!”他暗暗地咬牙。
调皮的姑娘二翠喊:“看见了没有!满天星是财迷转向,见着石头也猫腰啦!”
说满天星是财迷转向,一点也不假,满天星就是抠抠屁股再咂咂手指头的吝啬鬼。他原名叫李金山,可谁也不叫他这个名字,叫惯了满天星,就慢慢把李金山这个名字忘了。为什么?就满天星这三个字,想一想就会知道:他不是一脸麻子,就是满脸红疙瘩。他是属于后面的一种。满脸疙瘩围着他那微微歪斜着的鼻子,就像天上的星星围着个月牙。于是满天星的名字就越传越远了。
新中国成立前,他给地主麻老五当“账官”,因此,整个南河的住户都认得这个酒糟鼻子满天星。满天星是个爱财如命的人,光棍一条筋,守着十多亩土地,他几乎天天围着土地转三圈。夏天,庄稼活儿尾巴咬尾巴的,忙不过来,他才雇几个短工来,面子上他对短工是蛮过得去,他和短工一块下地,一块收工,一块吃小米掺杂糠的饭,喝着白水汤。但是这也瞒不过短工的眼珠,反而在村里流传着:“满天星家的菜汤太淡!”不用说,这是满天星拿咸盐也当作宝贝。
到了晚上,满天星才偷偷地把白面烙饼卷猪头肉拿出来,大口大口地吃,一个人陪着灯吃东西也太清静了,家里养着的黄毛大狗好像猜透主人心思似的,用嘴把门帘舔开,满天星把剩下的烙饼和肉菜,都扔给狗。其实,这也不是他对狗的特别恩典,他有个唯一的目的,让狗也能像猪似的给他多出点粪。他想到这条狗常往街道上跑,把粪拉在街道上,怎么办呢,他干出来一件十分可笑、十分愚蠢的事,他模仿牲口在狗屁股上装了一个粪兜儿。
只有一次满天星失策了。
去年麦秋,麦子收割的日子到了,几个短工帮助他割麦子,他忙着去拾麦粒,拴着的黄狗溜缰了,跑到街上去咬架。这只家狗无论如何也没咬过那群野狗,扭过头来就往家跑,一条矮矮的四眼子狗从后边追来,“哧”的一口,没咬着尾巴,把粪兜咬翻了,满天星听说赶紧跑回来,到街巷里捡粪。当时,正好巧把式鲁庆堂和一群孩子走到这里,个个拍手叫起“好”来。鲁庆堂随口就编了几句数来宝,风刮落叶般在村子里传开:
满天星算盘没打好
没想狗尾巴挨了咬
狗屎叽里咕噜滚满道
满天星拿着粪杈到处找
数来宝一钻进满天星耳朵,满天星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可是看见村里人,他总是咧开他那两片干瘪的嘴唇:“种地不使粪,等于瞎胡混!”
但是,满天星不是块单纯的笑料,谁要是把他当作一块笑料,那就大错特错了,他骨子里就像蝎子尾巴那样阴毒。过去,谁也不知道酒糟鼻子满天星有过这么一件事,这是从满天星的亲友潘疙瘩潘七、兵痞瘸老秦嘴里传出来的,他俩从哪儿知道的呢?满天星的老爹李财发临死时向围灵的亲友们宣布了这件令人难以相信的新闻:满天星曾经几次想害死他爹那条老命,有一回,他竟挖空了一块半熟的白薯,在里边点上卤水,掺进肥田粉,然后把这块白薯抹好,给他爹李财发吃,李老头子闻着不是味儿,咬了一口,就把白薯扔给地上的猫,不到半天,猫的小命就归了西天……诸如此类有很多回,都被李财发识破,李财发继续活着,把着钱柜的钥匙,和往常一样乐观,和村里人只字不提,只是在要进棺材的时候,才把这样的事情向亲友传播,让那些地、富亲友不传在嘴上,要记在心里,让他的亲友们永远记着他是一个善良的老寿星,记住是由于他对儿子无比容忍,才换来这么长的高寿。
满天星当着大家的面哭得凄凄惨惨,请了和尚念了一天一夜的佛经,等棺材一进地,他串通了兵痞瘸老秦,夜里点着灯笼,把棺材盖打开,把李财发嘴上噙的、身上压的都取出来,临走棺材盖没有盖严,李财发的死尸第二天就被野狗撕碎了。
他算当成一家之主了,跟他爹一样,一个大子儿都要攥出汗来。年纪大了,眼看到了该结亲的年纪了,可是他宁愿打光棍也不结亲,后来他在麻老五家当管账先生,麻老五从城里给他带来一个有钱的暗门子,可是这个有花柳病的暗门子没到一年就死去了,满天星继续打起他的光棍来。土地改革时,他是富农,没动他的财产,麻老五潜逃时,把三千块“袁大头”藏在他的炕窖里,满天星一边跑着买卖,一边守着个家,真是抽烟对着火亮,睡觉和油灯说话,他说要打光棍打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