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员、党权与党争(社科文献学术文库·文史哲研究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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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党员的社会构成

1921年中共成立,直接得力于两件大事:一是俄国十月革命;一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前者是直接催生中共的母体;后者为中共的创立奠定了思想基础和干部基础。实际上,国民党的改组和中共的成立,前后相距仅三年,两者引发的时代背景和历史契机几乎是同一的。可以说,五四新文化运动亦为国民党奠定了思想革新和党务革新的基础,同时也是苏联和共产国际直接促发了孙中山改组国民党。总之,这一内一外两件大事,直接影响了国共两党的政治生命,进而影响了20世纪中国的政治文化。考察国民革命时期国共两党的社会基础,不难发现两党党员大致来自同一个社会阶层和社会群体,其主体均是五四知识青年。

在当时孙中山的眼中,早期中共党人是一班“自以为是”的“中国少年学生”,是“北京一班新青年”。孙中山:《批邓泽如等的上书》(1923年11月29日), 《孙中山全集》第8卷,第458页;《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录》, 《中国国民党第一、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史料》(上),第21页。其时,孙中山慨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在中国知识青年中的流行,叹喟多数青年对马克思主义过于崇拜。孙中山:《三民主义·民生主义》, 《孙中山全集》第9卷,第358、384、386页。由于中共在知识青年中的吸引力远比在工人中的吸引力为大,故早期中共在知识青年中开展组织工作,比在工人中发展较为顺利。李一氓回忆,直到北伐前后,整个中国共产党都还很“学生气”。当时中共党员之间互称为“大学同学”,而把青年团员称作“中学同学”;就连中共中央通告,也不称“同志们”,而称“各级同学们”;团中央转发党中央的通告,则称“转发大学讲义某某号”。李一氓:《模糊的荧屏》,人民出版社,1992,第46页。从这些“暗语”中,可约略体察当时充溢于中共党员和青年团员中的“学生气”。

知识青年

以往研究者认为,国民党改组后,大量吸收农工入党,农工党员占有很大的比重,其论据多举1926年12月广东省国民党党员的职业构成为例:农民约占40%,工人占25%,学生占25%,商人不足10%,军、警、法、政、自由职业及其他人员所占比例极低。中国国民党广东省执行委员会编印《中国国民党广东省执行委员会各部工作报告》, 1926;张光宇:《国民党在大革命时期的演变》, 《武汉大学学报》1988年第6期;刘曼容:《孙中山与中国国民革命》,第208页。值得注意的是,广东虽是国民党改组的首善之区,但其党员构成在当时全国国民党党员中并不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资料显示,国民党自1924年改组以后,虽是多种社会力量的政治联盟,但其党员主体一直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中又主要是青年学生。

国民党改组之初,在全国各地开展党务的主要是知识青年。1924年1月国民党改组前夕:北京方面加入本党者,唯有学界而已;广州方面加入本党者,多是青年学生和工人;浙江及东三省加入本党者,知识阶级及退役军人最多;湖南、山东加入本党者,多为学界和工界;山西加入者大多数为学校教员和青年学生;安徽加入本党者,以学生最为踊跃,其次为工人;上海方面加入本党者,学、商、工各界皆有之;江西党员在1920年以前以军政界和留学生为最多,在1920年以后,以内地学生及工人为最多。见李云汉主编《中国国民党党务发展史料——组织工作》(上),台北,国民党党史会,1993,第4~31页。据上海《民国日报》1925年5月25日报道:“国民党自改组以来,组织日益完备,主张日益鲜明;国民了解了国民党的内容,因而挺身加入者,据现知概数,已达百万以上。其中最占多数者,就是知识阶级之学生;学校中也有党部、党团之组织,至少都有几万党员活动。国民党与学生间之界线,已连成一气!”该报道所称国民党党员已数逾百万无疑是夸大,但它切实地道出了当时青年学生群相涌入国民党的情形。到1926年1月国民党“二大”召开时,据当时各省国民党党部的报告,在12个已知党员成分的省份中,学生党员超过半数的有7个省(见表2-1)。国民党组织部部长谭平山在“二大”所做的党务报告中指出:“各地多未注意本党在各种群众中的平均发展。党员多集中于城市,且多属于智识阶级。”荣孟源主编《中国国民党历次代表大会及中央全会资料》(上),光明日报出版社,1985,第117页。1926年2月,鲍罗廷在俄共中央政治局使团会议的报告中亦谈到,国民党党员主要是城市青年学生。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6~1927)》(上),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第126~127页。1926年7月北伐开始后,两湖农工运动迅猛发展。但此时湘鄂两省国民党党员以知识青年为主的格局一时并未被打破。“党军进攻武汉时,各地学生纷纷南下,投笔从戎者络绎于途,冲锋陷阵,在所不惜。”王日新:《南北局势剧变后中外人士之态度》, 《现代评论》第4卷第102期,1926年11月20日。据是年湖南省国民党第二次代表大会宣称,该省党员吸收,多囿于知识分子。中国国民党湖南省党部编印《中国国民党湖南省党部第二次全省代表大会宣言及决议案》, 1926,第13页。1927年1月湖北省国民党第四次代表大会的报告,亦称该省国民党的基础是“建筑在青年学生上面,还没有深入工农群众”,出席大会的代表,大多数是学生。《省党部代表大会报告》,汉口《民国日报》1927年1月25日。

表2-1 国民党“二大”时各省党员成分(1926年1月)

资料来源:《中国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各省区党务报告》。广东数字系1925~1927年党员数平均值,见《青年呼声》第14~17期,1928年8月。本表引自吕芳上《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第272~273页。

这种现象并非湘鄂两省所独具。1927年1月吴倚沧所做的国民党现状报告中谈到,国民党党员人数大约在100万以上,内中学生最多,占26%;其次为军人,占23%;自由职业者占12%;工人占11%;农民占9%;商人占3%;其他占16%。《吴倚伧先生之国民党现状报告》, 《广州民国日报》1927年1月15日。农工商党员合计尚不及学生党员。而学生党员按比例推算,多达26万人。当时北方舆论即注意到:


南方政府大可算是青年政府,南方军队大可算是学生军队,所以学生们在南方,可说是时髦之至。宣传主义用学生,侦探军情用学生,图谋内应用学生,组织政府也用学生。武昌之役,南昌之役,九江之役,皆有学生为之出力效命……真是风云际会,千载一时!巫:《学生界有幸有不幸》, 《现代评论》第5卷第105期,1926年12月11日。


有人曾对那时的国民党党员形象做过如下一番描绘:


一个穿中山装的雄纠纠的青年,不可向迩地直率并且激烈,铁面无私地纠弹这个,打倒那个,苦口婆心地这里演说,那里致辞,席不暇暖地上午开会,下午游行,拿的薪水总是只够糊口,交游的人总是面有菜色,居住的屋子总是只看见标语不看见墙壁,他们的行踪总是马策刀环游移不定。彭学沛:《今后的党员》, 《中央日报》1928年2月18日。


这里所描述的正是一个率直急进的青年学生形象。

“主义的时代”

五四以后知识青年群趋入党,并以入党为荣,蔚为1920年代一大独特的社会现象。这一现象的成因是多方面的。五四爱国运动激发了一代青年学生的政治参与意识。在时代大潮的呼唤下,知识青年对政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进而积极主动投身于政党作政治活动;另一方面,青年学生在五四前后的积极表现,使各政党认识到青年学生是一种大可利用的重要政治资源,亦主动挟其主义学说渗入学界,竞相争取和吸引这一股新生的社会力量。参见吕芳上《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五四新文化运动引发一个“主义时代”的来临,各种外来新思潮的涌入,促发了知识青年对各种主义的信仰。在那个时代,知识青年以信仰主义为时髦,“任凭他是什么主义,只要有主义,就比没主义好”。孟真:《心气薄弱之中国人》, 《新潮》第1卷第2期,第342~343页。傅斯年文中还有这样一段话:“人总要有主义的:没主义,便东风来了西倒,西风来了东倒,南风来了北倒,北风来了南倒;没主义的不是人,因为人总应有主义的,只有石头、土块、草、木、禽、兽、半兽的野蛮人,是没灵牲,因而没主义的;没主义的人不能做事,做一桩事,总要定个目的,有个达这目的的路径,没主义的人,已是随风倒,任水飘,如何定这目的?如何找这路径?既没有独立的身格,自然没有独立的事业了;没主义的人,不配发议论,议论是非,判断取舍,总要照个标准,主义就是他的标准,去掉主义,什么做他的标准?既然没有独立的心思,自然没有独立的见解了。”因怀着对主义的信仰而群相加入政党者比比皆是。而且这一情形并非五四前后的短暂现象,至少持续到1927年国民革命结束。

1923年底,北京大学二十五周年纪念日做过一次“民意测量”。在被调查的622名学界人中,97%的人自承信仰某种主义。朱务善:《本校二十五周年纪念日之“民意测量”》, 《北京大学日刊》1924年3月4~7日;朱务善:《北京大学二十五周年纪念民意测验之分析》, 《新民国》第1卷第5期,1924年3月30日。1927年2月国民党广东省党部调查青年信仰,结果显示,一般知识青年对各种主义信仰的热情丝毫未减。“他们如果不研究主义,没有主义的信仰,人家说他是书呆子,甚至于给他一个 ‘时代落伍者’的头衔……于是大家都立意做一个 ‘新青年’,做一个 ‘思想进步’的青年,越‘新’越好,愈 ‘进步’愈好。”蒲良柱:《一般青年对于主义的信仰》, 《现代青年》(《广州民国日报》副刊)第43期,1927年2月28日。

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社会现象。至少在那时的城市知识青年群体的社会时尚认同中,“新青年”和“进步青年”的标准,竟以信奉“主义”为表征。而且在崇洋趋新的风气下,“主义”愈新,对“新青年”愈具有吸引力。南北两调查均显示,“新青年”们信奉的“主义”非常庞杂,而且大多对所信奉的“主义”之认知相当模糊。北大的调查结果,近半数的学界青年声称信仰“社会主义”。调查者特意提示:“此地之所谓社会主义,包无政府主义、工团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及马克斯国际共产主义……而言,阅者不可不知也。”而广东的调查者也提示,不少“新青年”自称信仰三民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但对这些主义实际并不甚了解,甚至对不同主义之间的概念亦混淆不清;他们大多声称曾经信奉过多种主义,或同时信奉多种主义。有意思的是,内中有人声称信仰“马克斯列宁主义”,受到调查者的一番奚落:“更奇怪的,他居然发明了甚么 ‘马克斯列宁主义’。”这显示了那个年代的“新青年”们信仰的模糊性和庞杂性(参见表2-2)。

表2-2 北伐时期青年信仰调查(1927年2月)

资料来源:蒲良柱《一般青年对于主义的信仰》。

表2-2调查对象多为中学毕业或肄业生,也有少数大学生。调查者称他们为“有些智识而又没有充分智识的青年”。蒲良柱:《一般青年对于主义的信仰》。实际上,国民革命时期国共两党的基本队伍正是这批“有些智识而又没有充分智识的青年”。国民党“清党”后,党员重新登记。登记结果显示,67%的党员受过中学、小学、普通师范、军警学校和家庭私塾教育,13.9%的党员受过大学、专门学校、高等师范和留学教育(中国国民党中央党史史料编纂委员会编印,《民国十八年中国国民党年鉴》, 1930,第751页)。由于农工党员在“清党”中大多脱党,推测这一比例高于“清党”前国民党党员的实际教育程度。

这批知识青年何以会成为20年代国共两党的基本力量?除了五四前后的政治思想和社会背景外,有必要放在晚清以来中国社会文化结构变迁的大背景下来考察。其中最堪注意的是科举制度的废除。比较科举制度和近代西方教育制度,可发现科举体制有一种为后来新教育体制所不具有的消解读书人政治参与压力的机制。帝制时代,正式编制的官职数额有限,在读书人以入仕为圭臬的时代,候补入仕人数与官职数额的悬殊,势必形成巨大的政治参与压力。然而在科举制度下,有一种自我消解政治参与压力的有效机制:一方面是官绅分流,使大部分读书人以“绅”的身份居于民间,给以优越于平民百姓的特殊地位,使读书人入仕之途大为舒解;另一方面,科举取士没有年龄限制,使读书人感到仕途之门始终为他们开放。在这种心态下,即使屡考屡败,依然对下一次成功充满着无限的期盼,虽有个别科场失意者可能对现存秩序产生不满、疏离甚至反叛,但读书人群体性的社会不满和反叛性的政治参与压力难以形成。

科举废除后,新的教育体制既丧失了科举体制的儒学内涵所具有的社会凝聚和整合机制,也不具备科举体制所特有的那种消解政治参与压力的功能;而另一方面,新学堂对读书人的批量生产,远大于私塾书院时代的师徒传授的产出。新的教育体制本与近代工业化和市场经济对各类人才的大量需求相适应,当新学堂取代旧科举后,知识分子的数量大大膨胀,而近代化进程的迟缓导致社会对各类人才的需求并没有得到相应扩充。加之“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惯性,政界仍是多数知识分子的首选目标,从而形成比帝政时代远为巨大的政治参与压力。

知识阶级与革命

经新学堂十几年的培养,到五四时期,新知识分子队伍已相当壮观。据统计,五四前夕,全国共有公立学校52650所,学生约450万人,与1910年相比,学生人数增长了3倍。引自陈元晖《中国现代教育史》,人民教育出版社,1979,第24页。以中学而论,1915年全国共有中学444所,学生69770人;到1923年增至738所,学生多达118548人。引自吕芳上《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第4~6页。此外,国内大学生和国外留学生人数亦达数万人。而那时中国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尚无法提供足够的职位和相当的就业机会来吸纳源源不断从新式学堂和国外留学归来的知识青年。因此,在五四前后,中国都市社会集聚了一大批因就业无道、谋生乏术、前途渺茫而对社会现实产生疏离和不满情绪的知识青年。据1916年对1655名回国留学生就业情况的调查,其中在家赋闲者多达399人。《青年会与留学生之关系》, 《东方杂志》第14卷第9期,1917年9月。留学生尚且如此,一般中小学文化程度的知识分子(以下称之为中小知识分子、中小知识青年)谋职之难,更可想而知。

在知识分子群体中,中小知识分子人数最多而境遇最差。1924年的统计显示,中学毕业生能继续升学的只占20%。陈东原:《十三年度中学毕业升学调查》, 《学生杂志》第12卷6号,1925年6月5日。也就是说,80%以上的中学毕业生或因家庭经济条件或因自身学力等因素而不能升入大学或出国留学,自然也就失去了跻入上层知识精英行列的机会,但他们对社会承认的期待和往上爬升的愿望非常强烈;他们因已受过初等或中等教育而不愿认同于普通民众和甘居社会下流,1926年,社会学者李景汉在京兆农村调查时发现,“凡受过高等小学教育的人就不肯在田间工作”。李景汉:《京兆农村的状况》, 《现代评论》第3卷第71期,1926年4月17日。但他们的知识和技能又无法在竞争激烈的城市中谋得一个相当的职位。他们一方面因自身前途渺茫和社会地位不稳定而产生莫大的心理失落,同时又因目睹整个国家与社会的败落和衰颓而心怀焦虑。这双重的失意、焦虑、无望乃至绝望,使他们很容易被某种意向高远甚至带有乌托邦色彩的社会政治理想所吸引;革命乃至反叛的意识,自然也最易在这一处于游离状态的知识青年群体中孕育而生。1926年,《国闻周报》发表一篇题为《知识阶级与革命》的文章,颇值一引:


民国以来,国内外大学专门毕业学生,岁以数千计,各省中学毕业学生,岁以数万计。大学专门之毕业学生,一部分欲进为学者之生活,作高深之研究,希于世界学艺界中,占一地位,以谋国家社会精神上物质上两方之进步发明,则国家无最高学府以养成之,社会无学艺机关以奖进之,甚至以教员终身,亦复为饥寒交迫。其大部分欲投身社会者,则政府机关肥美重要之差缺,大小人员,概都与军政要人有连,绝无容纳学校出身人才之余地。闲散职员,为数无几,幸而得之,亦得枵腹从公,等于坐毙。至私人机关,本属寥寥,而当事人物,大都脑筋陈旧,厌恶学生,不但非技术人员不肯录取学生,即技术人员亦不乐用专门。故国内外大学专门毕业学生,除有父兄及其他特别关系者外,欲循正当轨道,以求容纳于社会者,百不得一。若夫中学毕业学生,除一部分进入专门大学者外,更无消纳之处。

试问此每年递增之数万以上之毕业学生,欲求学不可得,欲作事不可能,生机断绝,路路不通……当年富力强之时,正心粗气浮之际,其心理若何,其愤慨若何,故在今日学校之失业青年,在社会上政治经济之组织,咸怀极端不满之意。苟有可乘,便思破坏者,与其谓为思想所激,勿宁谓为生计所迫。

近来南北学生,纷纷投效革军,冒白刃而不辞者,为数日多。吾人一考其动机,实不胜同情之感,而深为国家社会惜者也。……每年加增数万知识阶级之失业者,即无异每年加增数万知识阶级之革命者。民国十五年矣,以抽象的统计,此种知识阶级因生计而迫于过激者,已在数十万以上,今后数目,再与年俱增,今后势力,即与年俱长。加以无知识阶级之失业者,因战事关系,数亦猛进。知识阶级者,利用于上,无知识阶级者,奔走于下,大势所趋,无论当局压迫之武力如何强固,现在社会之组织,必有根本破坏之一日。诚为人类之大不幸也。前溪:《知识阶级与革命》, 《国闻周报》第3卷第44期,1926年11月14日。


这个时期学运、学潮的主力军固然是学生,国共两党的有生力量也是学生。黄埔军校前3期2000多名学生,大多是高小和中学文化程度。1919~1927年,全国学运、学潮,57%发生在中学(含师范学校), 38%发生在大专,5%发生在小学。吕芳上:《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第18页。

中小知识青年与上层知识精英相比,其学识能力毕竟稍逊一筹,故而在时代大潮中,他们一般不能成为领潮者,而只能扮演随潮和追潮者的角色。他们常常踵从于上层知识精英之后。当各种主义流行时,也难免盲目从之。其时即有人指出:“一般青年多数只晓得空口谈主义(其实恐怕谈主义的资格都不够),一味盲目地跟着人家跑,究竟主义是什么东西?那 [哪] 种主义适合国家社会目前的需要……他们通通不暇顾及。”蒲良柱:《一般青年对于主义的信仰》。这里所流露的正是上层知识精英对中小知识青年的看法。在前者看来,后者连“谈主义的资格都不够”。

《三民主义》白话经典

五四以来,白话文运动对中小知识青年的政治参与意识的增长,其作用实不可低估。白话小说最大的读者群和白话文运动的最大支持群体,正是那些介于上层精英和下层大众之间,“有些知识而又没有充分知识”的知识青年群体。参考罗志田《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社会与学术》,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第191~241页。以往只有熟读文言或洋文者才能跻身于新旧精英行列,如今做白话文也能与上层精英们一比高低。

不过,对广大中小知识青年而言,更大的机会,或许还是国民党的改组和中共的成立。要知道,从“公车上书”“戊戌变法”,一直到兴中会、同盟会、国民党、中华革命党,实际上均是上层精英在主导,中小知识青年无缘也不够资格参与。当孙中山宣布改组国民党,国民党宣布要面向大众,由一个封闭型的精英组织改组为一个开放型的群众组织时,这对中小知识青年们来说,该是多好的一次参与政治的机会啊!国民党党章规定“凡志愿接受本党党纲实行本党议决”者,均得为该党党员。这意味着只要愿意接受国民党的意识形态,即使普通民众也可以加入国民党,与上层精英互为同党,相称“同志”。不过,真正下层的工农大众若非知识分子们“到民间去”做耐心细致的宣传鼓动工作,是不会主动投奔革命的。因此,真正积极主动投入革命党怀抱者,大多是那些“有些知识而又没有充分知识”的青年。

再者,国民党改组以后的党纲决议,已是通俗易懂的白话文,不再像《民报》时代那样深奥费解。这正迎合了中小知识青年的文化程度。尽管孙中山个人对白话小说和白话诗并不欣赏,吕芳上:《革命之再起——中国国民党改组前对新思潮的回应》,第358~361页。但这并未妨碍他及其领导下的国民党人运用白话文作为启蒙民众的工具。正如李剑农在《最近三十年中国政治史》一书中所称:“辛亥以前的革命党机关报的《民报》,连高等学堂的学生都有读不懂的(特别是章太炎的文章),现在的高小毕业生——让一步说初中毕业生——大概都可以读懂中山的《三民主义》的白话经典了罢;这种最低限度的效果,恐怕就是中山也不能不承认。”李剑农:《最近三十年中国政治史》,第534页。这些能读懂孙中山白话经典的高小和初中毕业生正是这个时期国民党的中坚力量。

本来,对中小知识青年而言,马克思的《资本论》、剩余价值学说、辩证法、唯物史观等不免过于深奥,但这个时期这些马恩原典尚未译为中文,他们不可能也无须去读。他们所接触到的至多不过是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陈译《共产党宣言》的通俗晓畅,正迎合了中小学文化程度的知识青年们的脾胃。陈公博即指出:“诚然他们对于马克斯的资本论,剩余价值,辩证法,也都摸不清,而且根本中国便没有人能够翻译。但他们索性不去研究,只拿着陈望道先生所译的 ‘共产宣言’作法宝便够了。‘共产宣言’那么的明了,开始说明世界都是斗争的,平民和封建斗争,农奴和地主斗争,及资本主义勃兴,又变为无产阶级和有产阶级斗争,结果资本主义自掘坟墓,而无产阶级革命成功,劳工专政。这样简单的说明正合中学生的程度和脾胃。”见陈公博《苦笑录》,香港,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1979,第47页。不过,这个时期中共对知识青年的吸纳,比较慎重,认为知识分子具有“小资产阶级”属性,具有“革命”与“反革命”双重性,因而也“比较含有危险性”;在组织管理层面上,认为知识分子“脑筋较复杂,不易宣传”;“行动浪漫”; “很难以纪律相绳”。《上海地委会议记录》(1925年5月8日),中央档案馆、上海市档案馆编印《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乙(1), 1986,第102页。《上海区委召开各部委书记会议记录》(1926年7月3日)、《上海区委特别扩大会议记录》(1926年7月26日)、《上海区委召开知识分子会议记录》(1926年8月1日), 《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乙(3),第29、156~157、201~202页。故中小知识青年加入国民党者远比加入共产党者为多。

新的政治参与压力

中小知识青年群趋国民党,与国民党是一个有历史、有领袖、有势力、有地盘的政党,自然也有着密切的关系。当时国民党在广东已是执政党。这对一个谋生无道的中小知识青年来说,加入国民党,或许能为自己的“饭碗”带来一线希望。黄埔军校第1期招生时,资格限定在高小毕业并入过中学1年以上,或具有相当程度者,计划录取324人,报名者多达2000多人,最后录取500余人。李云汉:《中国国民党史述》第2编,第481~487页。这与其说是青年学生们热心国事,不如说是中小知识青年就业竞争激烈之反映。大批知识青年奔赴广东,一时间,形成“人人 ‘南下’,有力者想去卖力,无力者想去卖智”的局面。宇文:《打倒知识阶级》, 《现代评论》第5卷第116期,1927年2月26日。其时广东办有各类名目的养成所、训练所和讲习所等,如广东省党部先后举办过宣传员训练所、青年训育员养成所、青年夏令讲习班、妇女运动讲习所、商民运动指导员学校等。见《全省第二次代表大会党务报告决议案》, 《广州民国日报》1927年1月5日。招收中小学文化程度的青年学生入所短期培训后,分配从事工运、农运和政治宣传等工作。他们入所受训,固然不乏投身革命的热忱,更有谋生求职的个人动机。1927年,有多名知识青年投书《广州民国日报》副刊《现代青年》,毫不讳言自己离开家乡至广州加入国民党,带有“糊口”的动机。一名署名“亲先”的国民党青年,自称曾在“训育所”毕过业,也曾在“宣传所”念过书,还曾领导千百个群众参加过革命运动,但他为无法养活自己而焦虑。他说:“依着总理遗嘱,含辛茹苦,继续冲上革命战线去努力吗?固所愿也,然而哪里有养活臭皮囊的经费?”他指望组织上能给他一个啖饭的处所,以解决其基本的生存问题,但他又叹息“国民党太膨大而无严密之组织,决无能力以分配同志担任工作而解决其生活问题也”。他还申言,有一些与他一样境遇的同志在找不到啖饭处所的时候,埋怨国民党不能解决党员的生活问题,进而埋怨国民党无能。亲先:《“我一年来的回顾”的共鸣》, 《现代青年》第38期,1927年2月21日。这说明国民党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中小知识青年参与政治的欲望,却一时难以满足他们入党谋职甚至入党做官的意愿。中小知识青年的纷纷涌入,大大强化了国民党的党势和声威,但随之而来的是对国民党构成新的政治参与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