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性与天道”问题,回避还是回答?
中国商周时代的意识形态是天命神学体系,认为天神主宰着人间的一切。人们每遇大事,不敢自行做主,而要向上天问卜。孔子时代这种意识形态依然流行。子贡所说的“性与天道”不过是对这种“意识形态”的理性表述,其意似乎说自然界与社会的种种现象背后,有一种主宰的力量,这种主宰的力量可能并不是“天神”,而是某种原理或规律。因为这个问题太高深微妙,因而难以得闻。用现代哲学的语言说,所谓“性与天道”问题,就是人的本质和自然界的本质问题,或者说是“世界本体”问题。关于这个问题,不同流派的哲学家有不同的回答,但永远也不会有最终的答案。也因此关于这个问题,可以选择回答,也可以选择回避。中国古代文化以实用理性为主,学者治学强调以经世致用为目的,因为学者沉浸于“性与天道”虚玄问题讨论可能忘掉经世致用的为学宗旨,所以,在孔子之后,凡是以各种形式探究“天道性命”的学说,都可能遭到斥责。
汉代,董仲舒、郑玄等人试图用阴阳五行理论,并借助当时的天文、历法、音律等科学知识来建立一种“天人感应”的神学体系。运用这套理论,可以使得对“性与天道”的阐释和追问,皆落在阴阳五行、吉凶祸福的经验层面上,虽然神秘,却又似乎触手可及。如董仲舒曾以辽东高庙、长陵高园殿发生大火事件说明天降灾警世,试图劝诫汉武帝[19]。延至东汉,以谶纬方式传达天意颇为盛行。然而也有学者强烈反对谶纬之说,从而反对陋儒妄言“天道性命”。东汉初,议郎给事中桓谭(公元前23—前56年)劝告光武帝说:“凡人情忽于见事而贵于异闻,观先王之记述,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盖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也。自子贡以下,不得而闻,况后世浅儒能通之乎!”[20]在桓谭看来,“天道性命”,圣人难言,子贡不得而闻。其他人所言皆事涉“奇怪虚诞”。作为帝王应以指实切近的“仁义正道”为本。
其后,班固(公元32—92年)也指出,汉代儒者常以阴阳变化推测灾异,试图以此方式探知“天道性命”,以求在政治上有所为。对此他批评说:“汉兴,推阴阳言灾异者,孝武时有董仲舒、夏侯始昌;昭、宣则眭孟、夏侯胜,元、成则京房、翼奉、刘向、谷永,哀、平则李寻、田终术。此其纳说时君著明者也。察其所言,仿佛一端。假经设谊,依托象类,或不免乎‘亿则屡中’。”[21]他认为那些推阴阳灾异者的预言,有时或被验证,并非是推演方法灵验,讲的次数多了,就有言中者,其实那只是概率问题。
北宋欧阳修言“道”不言“性”,是因为他“以仁义礼乐为道之实。而不欲说性者,惧其沦于虚,亦其生平恶佛,而恐其涉于禅也”[22]。他说:“今之学者于古圣贤所皇皇汲汲者,学之行之,或未至其一二。而好为性说,以穷圣贤之所罕言而不究者,执后儒之偏说事无用之空言,此予之所不暇也。”[23]
与其同时而稍后的苏轼(公元1037—1101年)也反对追询幽深虚远的“性与天道”问题。苏轼在《议学校贡举状》中说:
昔王衍好老庄,天下皆师之,风俗凌夷,以至南渡。王晋好佛,舍人事而修异教,大历之政,至今为笑。故孔子罕言命,则为知者少也。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夫性命之说,自子贡不得闻,而今之学者,耻不言性命,此可信也哉![24]
苏轼对学者高谈“性命天道”问题表示反感,对“今之学者,耻不言性命”的风气表示忧虑。然而对于另外一批儒者而言,更值得忧虑的是许多儒者为佛教的心性之学所折服,以致“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皆归释氏”。这就使得他们要创造出一套高妙的“性与天道”理论体系,足以超胜佛教。于是以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等为代表的儒者,出入佛老,最终“建构‘道德’的形上学理论,找出具有终极关怀意义的超越理念,作为信仰的对象”[25],使儒学重新成为世人安身立命之所。于是心性、天道问题便成了宋儒的中心议题。
与此同时,理学家也要回答和解决另一个问题,即重视“性与天道”问题,会不会弱化经世致用的治学目的。理学家的理由是儒者以“仁义礼智信”为核心价值,“仁义礼智信”只有找到形上的根据,才能成为人们信奉的对象。反过来,讲“性与天道”不能与平时的修身相脱节,朱熹说:
盖熹闻之,自昔圣贤教人之法,莫不使之以孝弟忠信、庄敬持养为下学之本,而后博观众理,近思密察,因践履之实以致其知。……及其至也,则有学者终身思勉而不能至焉。盖非思虑揣度之难,而躬行默契之不易。故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今之学者则不然,盖未明一理而已傲然自处以“上智”“生知”之流,视圣贤平日指示学者入德之门至亲切处,例以为钝根小子之学,无足留意。其平居道说,无非子贡所谓“不可得而闻”者,往往务为险怪悬绝之言以相高。甚者至于周行却立,瞬目扬眉,内以自欺,外以惑众。此风肆行,日以益甚,使圣贤至诚善诱之教反为荒幻险薄之资,仁义充塞,甚可惧也。[26]
朱熹认为,子贡之所以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并非因为思虑不可得,而是因为“躬行默契之不易”,也就是说,因为道德践履不够,精神境界不高,而难以默契、体认“性与天道”。“性与天道”并非高远难企,它就在人们的日用伦常之中。朱子说:
君子之道,本末一致,洒扫应对之中,性与天道存焉。行之而著,习之而察,则至矣。……然学者多慕远而忽近,告之以性与天道,则以为当先而传;教之以洒扫应对,则以为当后而倦焉。躐等陵节,相欺以为高,学之不成,常必有此。[27]
与朱熹同时的张轼(公元1133—1180年)也认为:“夫子之文章,无非性与天道之流行也。……若乃不得其意而徒诵其言,不知求仁而坐谈性命,则几何其不流于异端之归乎?”[28]元初名儒郝经(公元1223—1275年)推崇理学,继承了朱熹等人从日用伦常默契、体认“性与天道”的思想。他说:“君子用力于日用之间,慥慥于躬行之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即洒扫应对进退以尽夫性与天道。”[29]由以上诸家论述可见,这些理学大家探讨“性与天道”之时,都谨慎地使其不蹈入虚空,不沦为空谈。并最终将“性与天道”形上问题与日用伦常的形下问题结合为一体,即体即用,即现实而超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