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讲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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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历代学者对“闻道”的注释

要探明孔子的“闻道”内涵,就需要考察前人对“朝闻道,夕死可矣”一语中“闻道”二字的注释。历史上学者对“闻道”二字的注解之异,首先是对“闻”字与“道”字字义的理解与用法不同,其次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时代语境的变迁,诸家对“朝闻道,夕死可矣”内涵的理解也就打上了时代的烙印。依据时间的演进,以及对“闻”“道”二字字义的不同理解,将前人所论分为三类。

第一类为“道亡”说。此说中“闻”字是从其本义,解读为“听见”“闻知”,“道”字解读为“政治环境”。如此,“朝闻道”是以无道而盼有道,即期盼政治清明。此章可解读为:“早上听闻天下政治清明,晚上死去亦无可憾。”持“道亡”说的主要以曹魏的何晏(公元?—249年)、南朝梁的皇侃(公元488—545年)和北宋的邢昺(公元932—1010年)等为代表。由于何晏、皇侃等人距离孔子之时相较于其他诸家较近,并且没有受到宋代理学思潮的影响,所以理论上更能够接近于孔子的原初之意。

第二类为“知道”说。此说训“闻”为“知”,“道”则解为具有本体意义的“大道”。“闻道”从己身得道出发,所强调的是对“道”的体悟与获知,如此,则“朝闻道,夕死可矣”一语可解读为:“早上得知了真理,晚上死去亦无可憾。”对“道”的获知亦有两种不同的途径,一为“学道”,强调对“道”的获知在于久学,以宋人苏辙(公元1039—1112年)、朱熹(公元1130—1200年)、张栻(公元1133—1180年)、清人刘宝楠(公元1791—1855年)和今人杨伯峻等为代表。二为“悟道”,强调对“道”的获知不在于久学,而在于内心的体悟,即“心悟”,以宋人陈埴、清人胡煦(公元1655—1736年)为代表。持此说的诸家由于所处时代语境的关系,大都受到了理学思潮的影响,将“道”解读为具有本体意义的“大道”、真理,所以对“朝闻道,夕死可矣”一语的解读也就与何晏诸家的解读不在同一范围之内了。

第三类为“道行”说。此说对“闻”“道”二字的注解与“知道”说略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知道”说所言之道是“大道”,真理,重在对“道”的获知、体悟;“道行”说所言之道是自身对“大道”所闻知,体悟之后的“己道”,并且从道的实现与实行出发,所强调的是自己主张的“道”推行天下。如此,“朝闻道,夕死可矣”可解读为:“早上我所主张的道行之于世,晚上死去亦无可憾。”持此说的以晋人栾肇(生卒年不详)、今人汪淳和廖名春为代表。

(一)“道亡”说

持“道亡”说的主要有何晏、皇侃和邢昺三人。何晏在《论语集解》注:“将至死,不闻世之有道也。”[8]皇侃《论语集解义疏》解释曰:“叹世无道,故言设使朝闻世有道,则夕死无恨,故云可矣。”[9]邢昺《论语集解注疏》解释说:“此章疾世无道也。设若早朝世有道,暮夕而死,可无恨矣。言将至死不闻世之有道也。”[10]

从时代语境来看,何晏、皇侃与孔子所处之世的外界大环境相类似,都身处群雄纷乱相争之世,他们的心境亦有相通之处。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惶惶如丧家之犬,曾慨叹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论语·微子》)“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微子》)“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论语·微子》)“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论语·宪问》)孔子见世之无道,批季氏“八佾舞于庭”为“是可忍,孰不可忍”之事,可以想见,孔子的盼道之心是急迫而恳切的。

“道亡”说将“道”解为“政治环境”,意在慨叹世道黑暗而盼大道再现,政治清明,纵然朝闻而夕死,虽死而无恨。“道亡”说强调的不是以个人主体在知性与德性两个方面的得道,而是从现实政治环境出发,以实现自身政治目标为进路,在孔子这里我们可以粗略地理解为“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矣”(《论语·颜渊》)。从这一点来讲,“道亡”说也是符合孔子的“闻道”之志的。

(二)“知道”说

“知道”说与“道亡”说不同,是把“道”解读为具有本体意义的“大道”,也可以理解为“真理”,究其缘由是因宋代理学之风骤起,心性义理之学取代汉唐章句训诂之学成为学界主流思潮,所以在经典诠释方面也有了新的认识。把“道”解为“真理”,“闻道”自然也就变成了对真理的体悟与获知,也就有了方法与路径的问题。综合持此说的诸家观点,闻道之途有二:一为“学道”,强调对“道”的获知在于久学;二为“悟道”,强调对“道”的获知不在于久学,而在于内心的体悟,即“心悟”。以下就两者的具体内涵加以概述。

1.闻道之途在于久学——“学道”。

“学道”与“悟道”都把“闻”训为“知”,采用的是“闻”的本义,意为“听闻”“获知”。二者所不同处在于,“学道”主张“闻道”在于久学而得,立足于学,而不是心悟。北宋苏辙持此说,其作《论语拾遗》卷一言:

孔氏之门人,其闻道者亦寡耳,颜子、曾子,孔门之知道者也。故孔子叹之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苟未闻道,虽多学而识之,至于生死之际,未有不自失也。苟一日闻道,虽死可以不乱矣。死而不乱,而后可谓学矣。

苏氏认为,颜回与曾参为孔门“知道”者,所以“道”是可闻可知可得的。而且,闻“道”之途是建立在“为学”的基础之上的,并指出只有一日闻道而后不乱己身者才是所谓真正的“学”。苏氏既肯定了“闻道”的价值,又定出了“为学”的目标。“闻道”的价值在于死而无乱,“无乱”即《大学》所言“意诚”与“心正”,并由此二者以至身修、家齐、国治而后天下平。“为学”之法不仅仅是“多学而识之”,更要以“闻道”为目标,道之得闻与否与己身之德性、德行之发用息息相关,这就为后学挺立了一个以“闻道”为目标的为学之路。

朱熹是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他对“朝闻道,夕死可矣”一语的注解成为后世以至今日最通行的说法。他在《四书章句集注》中说:

道者,事物当然之理。苟得闻之,则生顺死安,无复遗恨矣。朝夕,所以甚言其时之近。“程子曰:言人不可以不知道,苟得闻道,虽死可也。”又曰:“皆实理也,人知而信者为难。死生亦大矣,非诚有所得,岂以夕死为可乎?”[11]

朱熹从其时代语境出发,把“道”训为“理”,一为事物之所以然,所当含之理,“天下物皆可以理照,有物必有则,一物须有一理。凡一物上有一理,须是穷致其理。[12]”二为宋学所言之“天理”,“宇宙之间一理而已。天得之而为天,地得之而为地,而凡生于天地之间者,又各得之以为性。”(《御纂朱子全书》卷六十)如此,“闻道”即明理,即明一物之理,又明最高本体之“天理”。“天理”即明,则天道、性命相贯通,可以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理得心诚,虽死而无恨。此即程子所言:“死生亦大矣,非诚有所得,岂以夕死为可乎?”[13]

南宋张栻同样释“道”为“天理”,为实然之理,并且肯定了人心明觉体道的功能。据此功能,人便可以闻道,即体认天理。如若天理不明,则枉存人世。张栻在《癸巳论语解》卷二中说: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人为万物之灵,其虚明知觉之心,可以通夫天地之理。故惟人可以闻道,人而闻道,则是不虚为人也。故曰“夕死可矣”。然而所谓闻道者,实然之理,自得于心也,非涵养体察之功精深切至,则焉能然?盖异乎异端惊怪恍惚之论矣。

张栻强调“涵养体察之功精深切至”,离开了这样的体察工夫,所闻所体者也就成了“异乎异端惊怪恍惚之论”了。张栻与朱熹对于“闻道”注解的不同之处在于,张栻着重强调人心的功用。元人熊禾(公元1246—1323年)在其《论语集编》卷二中引用张栻的话说:“南轩曰:‘所谓闻道者,盖涵养、体察、积习、精深,而自得于实理。’”可以显见,涵养与体察在先,属于“诚意正心”的心性范畴,积习与精深在后,属于“格物致知”的为学范畴,如此就与朱熹“为学”在先的“闻道”进路有异,但两者对“闻道”在于“为学体察”工夫的大前提是相同的。

清人刘宝楠同样认为“道”是可得可知的,“闻道”即对“道”的体证。与朱熹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把“道”解为“古先圣王君子之道”。刘宝楠说:

朝夕言时至近,不逾一日也。闻道者,古先圣王君子之道,得闻知之也。闻道而不遽死,则循习讽诵,将为德性之助。若不幸而朝闻夕死,是虽中道而废,其贤也于无闻也远甚,故曰“可也”。[14]

刘氏此说的重点在于,他肯定了“闻道”的价值。闻而未死,则有助于德性的精进;闻道而后遽死,纵然是中道而废,其贤明也远过于未闻道者。他所肯定的是学子对“闻道”的追求与信念的坚守。

通观苏氏、程朱与刘氏之释“闻道”,皆是建立在持久“为学”之上的,如朱熹曾说:“天下岂有一理通便万理皆通?也须积累将去。如颜子高明,不过闻一而十,亦是大段聪明了。学问有渐,无急迫之理。”[15]他们所肯定的是,“道”是可得而闻的,并且需要在扎实的为学之路上。

2.闻道之方在于心悟——“悟道”。

“悟道”并不是训“闻”为“悟”,而是旨在说明“圣人之道,实有悟境。此境一触,则万理皆融,全不费力。”(《周易函书别集》卷八)“悟道”与“学道”所异之处在于,“悟道”说强调“闻道”在“悟”,不在于久学,在“倐然转移之一境也”(《周易函书约存·周易函书别集》卷八),学者数十年之积累,闻道只在朝夕之一瞬而已。

宋人陈埴最先主张“悟道”。陈埴说:“此闻非谓耳闻,谓心悟也。即程门所谓‘一日融会贯通处’,为学若不见此境界。虽皓首穷经,亦枉过一生,若已到此境界,虽死无憾,亦不虚了一生也。”(《木钟集》卷一)陈氏之语可谓一语中的,“闻道”之“闻”非耳闻也,实为“心悟”。

清人胡煦亦主张“悟道”,他肯定了有一“万理皆融”之悟境的存在,此与“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悟禅”是相通的。胡氏在《周易函书别集》卷八中说:

圣人之道,天地之大,万物之广,身心性命之精微,天下国家之远大,罄天地所有之书,解说所不能尽,兹欲于一心之中,穷其原而竟其委,非由妙悟,曷克几此?如但执为“放下屠刀”之说,而不知圣学实有悟境,则是《四书六经》以外之学,非《四书六经》以内之学也。《论语》为圣人传道之书,精及于“一贯”之微,粗及于饮食衣服语言起居之细,何非道之散见?然非有《论语》显易明白,可以探本穷源,则《周易》之旨终不可得而达也。“朝闻道”者,是由博返约,贯万于一之大几也,即颜子之髙坚,前后如有所立,参、赐“一以贯之”之候也,故下曰“夕死可矣”。[16]

胡氏认为,圣人之道包容天地万物,致广大而尽精微,穷尽天下之书也不能尽其意。所以得“道”实非易事,其意在于挺立一个处在儒家经典体系以外的“闻道”之境,并引用禅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语为其“悟道”说做旁证。同时强调,体道之处不在外,而在于本心之中,此与陆王心学的“发明本心”“致良知”有相同之处。

(三)“道行”说

“道行”说对“闻”“道”二字的注解与“知道”说略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知道”说所言之道是“大道”,是真理,所重在于对“道”的获知、体悟;“道行”说所言之道是自身对“大道”所闻知,体悟之后的“己道”,并且从“己道”的实现与推行出发,所强调的是“道”的普行天下。于此便可以解为,早上闻知自己之道已行于世,晚上死去亦无所憾矣。所以,此“道”当为孔子之道,而且孔子也时常表露出对己道行世的期盼。《论语·公冶长》:“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宪问》:“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持“道行”说的是晋人栾肇,他说:“道所以济民,圣人存身,为行道也。济民以道,非为济身也。故云诚令道朝闻于世,虽夕死可也。伤道不行,且明已忧世不为身也。”[17]栾肇言“道”,不在“道”本身,而在“道”之用。圣人体道,上可达于天,下可传于民,所贵之处在于行天道以济斯民。

台湾学者汪淳亦从此说,认为“此章之‘道’字,应指孔子之道而言。全章之旨,乃孔子叹自己之道不得行于世,故极言若朝闻吾道行于天下,则夕死亦无憾矣。[18]”“道行”说的意义在于,其与孔子一生所追寻的人生价值理想相契合。孔子之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坚毅品格,在身处“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窘境中仍能自嘲勉力,在“子畏于匡”的危急时刻发出“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的豪言,由是可见孔子自负传道之责,更有“斯文在兹”之担当,而坚信终有一天自己之“道”会大行于世。

另外,大陆学者廖名春据《论语·颜渊》篇“子张问士”章中关于“闻”与“达”的理解,并据文献资料的考证,主张把“闻”训为“达”,引申为“实现”。如此一来,“朝闻道,夕死可也”一句可以解读为,早晨实现了我的理想,就是当天晚上死去也心甘。其意在于表达孔子重行甚于求“知”的思想性格,以及对修己成仁,实现王道政治理想的孜孜以求。[19]

综合前面所论的三种说法,孔子所讲的“闻道”是以“听闻世道清明”为目的,还是以“自我得道”为目的,还是以“己道之达而行于世”为目的呢?我们很难判明哪一种说法最能接近孔子的本意,这就需要我们对以上三种说法加以深入地辩证考察,以期对孔子的“闻道”意涵做出更为全面合理的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