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新体裁:随笔
米歇尔·蒙田作品的中心角色是他自己,这个第一人称角色,这个“我”,比我们在吕特伯夫、克里斯蒂娜·德·皮桑,或维庸的作品中找到的都更详细。《随笔集》(字面意思是“尝试”)包罗万象,从消化、性功能障碍和幻想,到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上帝的存在、友谊和雄辩。米歇尔·德·蒙田比玛格丽特·德·纳瓦尔(1492—1549)晚出生一个世代,从幼年起就经历了新确立的人文主义(即对古代文学的研究)的狂热。他的父亲曾在意大利的法国军队中当过士兵,并显然带回了对一种未变质的古典拉丁语(与中世纪法国大学的教会拉丁语相对)的极大热情。蒙田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个母语为拉丁语的人。他在他的“论儿童的教育”一章中讲述了这种看似不可能的情况,他解释说父亲聘请了一位古典拉丁语学者,他不仅要与婴儿说话,还要教所有的家庭成员和仆人足够的拉丁语,使他们每天都能和孩子交流。在学习克雷蒂安·德·特鲁瓦的语言之前,蒙田就已经懂得了西塞罗的语言。从某种意义上说,蒙田是最后一位罗马人,是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象征人物,他集活跃的社会、经济和公民生活于一身[在宗教战争期间,他是波尔多的少校和政客(温和派政客)],并且认同希腊和古拉丁语文本的智识和想象力。在“谈虚荣”一章中,蒙田回忆说,在看到卢浮宫之前,他就对罗马首都的情况很熟悉了,当他对法国名人还一无所知时,已对卢加拉斯、梅特路斯和大西庇阿有所了解了。他对罗马语言的依恋如此之深,以至于成年后,在他停止说幼时的语言后数年,看到父亲摔倒了,脱口而出的惊呼仍是拉丁语。为了完成对罗马的这一终身认同,1581年3月,他以bulla(加盖公章的证书)的形式获得了“罗马公民”的称号,或者如同他在“谈虚荣”里用法语写的那样,以bulle的形式,这个词既有证书“印玺”的意思,也指“气泡”——虚荣本身的典型代表。
蒙田在他的《随笔集》(1580年出版,版本众多,有1582年版,特别是1588年版及1595年的身后版)中详尽的自我描述立刻引起了国际反响。不仅因为蒙田给了这个世界一种新的文体“随笔”(这本书于1603年被约翰·弗洛里奥翻译成英语,书名是《随笔集,或论道德、政治与军事》),也因为他帮助开创了两个在下个世纪变得非常重要的趋势:一是对自我,即moi的内省研究;二是对社会的冷静和经常是祛魅的描述。这两个趋势在17世纪被称为“劝善”文学的作品中最为明显,它们既不是蒙田的个人创作,也不完全是法国的。例如,我们可以在马基雅维利的早期作品,以及蒙田之后不久的西班牙作家葛拉西安的作品中,看到祛魅社会的观点,但《随笔集》不仅是对个人以及社会互动的分析,还展现出一种文学态度,从而吸引了读者,并为早期现代人格提供了一种范式。
蒙田的写作风格提供了一种自然的理想,如同布莱兹·帕斯卡尔日后写到的那样,你希望在这类书中找到一个作家,却为找到了一个人而惊讶和着迷。帕斯卡尔在此指出随笔作为一种体裁的新颖性。当他说没有找到一个“作家”时,是指一个话语受到尊敬的权威人物。尽管《随笔集》借鉴了很多回顾起来可以称为“随笔”(比如,普鲁塔克的《掌故清谈录》和塞涅卡的许多文本)的经典作品,但蒙田说其作品是“尝试”之合集的这一决定,标志着作家和读者关系的转变。作者对自己的作品所表现出的试探性态度,使读者更加投入,也许会有不同意见,也许会发现自己的经历与蒙田的经历有相似之处。在蒙田之后,几个世纪以来,许多法国作家都以这种形式脱颖而出。最近的包括夏尔·佩吉、保罗·瓦雷里、阿尔贝·加缪、保罗·尼赞、莫里斯·布朗肖、罗兰·巴特、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和帕斯卡尔·基尼亚尔。
蒙田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多面的人物。当然,重要的是要记住,我们在《随笔集》中看到的不是一个由不同文本拼凑而成的历史人物,而是蒙田通过其写作创造的第一人称角色。他坚持自己个性的方方面面,常常表现为内与外、罗马人与法国人、“蒙田与波尔多市长”、城堡塔里的孤独读者与窗户外的家庭场景之间的对立。对他自身复杂性的这种认识,使得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超然态度成为可能,这种态度导致了令人惊讶的并置:关于他的消化或肾结石的评论与高涨的哲学思辨同时出现,淳朴的乡下人的活动与王子和教皇的行为一样有教益。这种讽刺性并置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例子之一出现在“论食人部落”一章的结尾处,蒙田令人难忘地表述了对文化差异的评价以及“野蛮”一词。从引用普鲁塔克的“皮洛士”开始,转到最近发现的美洲大陆及其居民、亚特兰蒂斯、占卜、斯多葛哲学,以及许多其他问题,在这一典型的曲折迂回的文本中,蒙田得出结论:新世界的“野蛮人”或“食人族”并不比法国人低等。1562年,蒙田在鲁昂遇到了这么一个美洲人,他发现后者的言谈十分睿智,带着令人愉悦的讽刺,惊叹道:“所有一切都很好。但他们偏偏不穿马裤!”
对蒙田,以及他的很多同时代的人而言,美洲新发现的民族似乎可能与被重新发现的古人极其相似。因此,对他的第一批读者来说,看到《随笔集》在希腊—罗马人的生活和当时巴西人的生活之间来回穿梭,就像他们经常做的那样,可能并不会感到如何奇怪。在这些新发现的民族身上,可以瞥见如荷马史诗英雄,甚或可能是亚当之前的人种那般高贵而朴实的生活。过去的欧洲人和现在的美洲人之间的相似性出现在蒙田的“论车马”一章中,他在其中描述了墨西哥人对世界主要时代的概念。他写道,他们像我们一样,相信世界正在走向终结和腐朽。在过去,世界上有巨人,无论是比喻意义上的,还是字面意义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