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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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牛群收拢成团,我和旭尔干盘膝坐下。春天的草地干燥,新生的青草锋锐如针扎屁股,旭尔干点上一根烟。他一天抽两包烟,因为费钱,时不时也用散称烟草应付应付。但这种烟难以下嘴,吸完后身上都有股焦臭味,难以祛除。我刚学着抽烟那阵子,有时候偷不到烟,便用野兔的粪粒和干草屑混合揉碎,做成卷烟。那不是烟,但吞吐烟雾的飘然与胸腔中的刺痛总会带来异样的满足。我可以肯定旭尔干也做过类似的浑事,他以前更穷,连散称的烟草都抽不起。旭尔干没给我让烟,他抠门已成习惯,我也不在意。我们各抽各的。

我说起心事。我有个调教小驮牛的任务。

“要不还是算了,转场的时候调教驮牛不是一个好办法,我怕弄坏东西。”

旭尔干吸完最后一口,枯木似的拇指摁灭烟头,长瘦着脸,瞥我一眼,说:

“可以,你说行,就行。”

牛群晃晃悠悠走在前面,摆动着硕大的头颅和身躯,配合着笨重的步伐,不急不缓。旭尔干埋头跟着,我们走向深深的沟渠,牛群正从一处经久踩踏而形成的豁口攀上另一边的草地。我站他后面。

“我担心明天牧道里畜群太多,我们挤在当中,没有更多精力去应付突发情况,我觉得不划算。”

旭尔干在最后一头母牛股沟间踢上一脚,愣了愣。他将大头皮鞋上的泥巴在溪水里冲洗干净,在草丛里蹭了蹭,说:

“可以。当然。这个你说了算。你怎么做我都不管。”

“我想我会把它们调教成最好用的驮牛,这一点你放心好了。”

他说:

“是吗?”

“我会在它们中挑一头当骑牛。”

他说:

“是吗。”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但我还是生气。他阴阳怪气的样子叫我不爽。他以前不这样。早在十多年前,他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性格温和,待人接物彬彬有礼,颇有涵养。这种教养源自他学医和当放映员的经历。他从十岁开始跟着一个赤脚医生学医。那位赤脚医生是祖父的朋友,受到祖父嘱托,对旭尔干管教得十分严格,近乎有些变态。据说,那时候——可怜的旭尔干那五年难以磨灭的经历——名叫达瓦的赤脚医生要求旭尔干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到外面——无论天气有多冷——背诵中医、蒙医、藏医药典。那是上千万字的医药词典,达瓦要求他十年内熟悉到胸有成竹、运用自如。如果他做到了,那将会有另一番天地。可惜他做不到,这太难了,他连一半都没有背会,他不但没有做到,而且还因为这点压力而开始酗酒。他每天晚上偷偷地喝一瓶酒以缓解郁闷,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才被达瓦发现。他很丢脸地结束了这段学医的经历,灰溜溜回家来了。他那会儿才刚刚十八岁,就已经表现出扶不起来的样子,让祖父伤透了心,让祖母哭坏了眼睛。接下来,我觉得,祖父做的最失策的一个决定,就是让他去当放映员。那时候,祖父是村里的生产队大队长,有点权力,他找到机会,让小儿子成为电影放映员。那是八几年的时候,电影放映员是一个吃香喝辣的职业。主要工作就是驾着马车,装着放电影的设备走乡串村,给啥也不知道的牧民们放电影看。放映队到哪个村里,哪个村就像过节过年一样欢乐。不,比过年欢乐,毕竟过年也是一个难关,需要花钱,但看电影不需要花钱,而且是每天晚上放映三部电影,连着三四天十几部电影,都是免费看,不要钱。所以,放电影的人得到了热烈的欢迎和款待。小旭尔干如鱼得水,把酒喝美了。他也是在这段时期认识了未来的妻子周姆,他们很快结婚。而旭尔干性情大变,正是婚后开始的。关于他结婚到离婚这短短三年的经历,我无从得知,家里人讳莫如深,他本人更是只字不提,甚至表现得好像从来没有这回事。这些年来,我的好奇心一直得不到满足,憋得难受。为了让自己好过,我就当他的人生中根本没有那三年时间,我不得不学习遗忘。但这是不成功的,时不时,我和他闹了矛盾,我看着他的脸,想象他懦弱得连提也不敢提的那段痛苦人生、他遭受的磨难,便一阵舒爽。所以我走在他后面,恶狠狠地盯着他。在我看来,像他这样的人,有如此报应,是早就注定了的。

营地上变得空荡荡,大毡包拆卸下来捆绑好了,只留下旭尔干住的小尖顶帆布帐篷。所有的东西——日常生活用品、衣物被褥——都已经捆绑严实排立在一起。三叉小铁炉支在帐篷门口,宝音放了一口深腰铝锅在上面,倒了水,正等着烧开。宝音在沸开了的水里下了六包“康师傅”方便面。红色的包装袋在她脚底下,风一带,飞走了。我赶紧追上去,一一捡回。我将塑料袋都丢进火里,拿警告的眼神狠狠瞪她,她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她明白我在这件事情上是较真的,但她装作不知道。面的味道糟糕极了,我埋怨说,这是她做的最难吃的一顿饭。然后就控制不住脾气,示威一样把碗重重地蹾在地上。宝音好像没听见,津津有味地吃完了一大碗,她在我来回扫荡的目光中拾掇了碗筷,将舀了水的茶壶支在三叉炉上,然后钻到小帐篷里去整理睡铺了。我坐在那里,炉膛里的火照耀着我的脸,烘烤着我的身体,我似乎听得见骨头轻脆脆地响,仿佛瓷器被烤得裂碎了,一块一块地掉下来,暴出灰败的原样。那根本不是骨头,是被燃烧过的枯草,只要轻轻一吹,就灰飞烟灭。

我们和衣躺在小帐篷里,只有四个小时休息时间。

夜幕沉沉,草原一片静朗。羊卧着,优哉游哉地反刍肚子里的草团,几头被拴住的牛吭着气,呆立着。炉中火苗忽闪,仿佛星星跌落其间。我转了身,闻到宝音身上特有的仿佛被烧焦了的青草一样的味道,头轻轻地顶着她柔软的背,她不安地动了动,嘟囔一句。

我睡得酣甜,醒来时,草原的黎明到处闪烁着动物瞳孔般的弱光,晚春的夜,空气是泉水,吸进肺里的每一口都带着丝丝缕缕柔腻腻的味道。吠声此起彼伏,这会儿就属它们最热闹了。

给八头大犍牛驮上十六捆驮子,花了三个小时。

凌晨四点,牛群和羊群及几匹马被赶到牧道中,几匹马在额间带白斑的黄骠老牡马的带领下,踏上了熟悉的旅程。我和旭尔干打着口哨,甩动着响鞭驱动牛群。我轻轻扯着马缰,歪歪地跨坐马鞍,跟着牛群。远处,那卡诺登山下几处暗红色的亮光,鬼火一样忽闪忽灭,那是同样转场的人家在忙碌。在我们牛群前面,与甘子河乡交界那一带,刚刚拐过小曲陇最后一个大折弯,便被前方那长长的、弱弱的、白色的、黄色的光线耀花了眼。这里是盖德日,三条牧道的交会处,眼下已经热闹非凡,一片拥挤杂乱的景象,到处是晃动的牲畜和骑马的牧人。

宝音在后面,隔着两三个畜群叫我——我们不知不觉被分割开了——但我没工夫理她,我正愁怎么应付尾随而来的一个庞大的牛群。这个牛群几乎就要冲散我的牛群了,但好像没人管理它们,所以它们才显得如此莽撞而野蛮。

宝音还在叫,我跟旭尔干打了招呼,调转马头,跑向她和羊群那边。

“你再不来,我们的羊就要被这群畜生踩死了。”宝音怒冲冲地说。

“真倒霉,他们逼得这么紧想干什么?”

“让他们先过去。”

我们找了一处空间大一些的区域,堵截住羊群,让后面紧追不舍的又一个庞大牛群先过去。牛群在乱糟糟的声音中集体奔腾而来,然后气势逼人地冲过去。它们在黑暗中用火热的眼神打量我们,好似在研究两头即将被吞下的猎物。有两个人跟在牛群后面,我摸索了一番对方的模样——我相信对方也在这么干——但连一个模糊的轮廓也看不清。于是我使劲抽抽鼻子,试图在空气里找到熟悉的气味,从而辨别出是谁。对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无声地奉陪着我。宝音停了一会儿,去追赶羊群了。我们继续思索着、绞尽脑汁地想知道些什么。约莫几分钟,又一个畜群来了,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松口气。他们没有从我的身上找到能唤起他们记忆的气味,我也没找到。我们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