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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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年初夏,在一个叫盖德日的地方,天气闷热难耐,大块的云朵呈黑色,阳光斜斜地从薄云间插穿而过,钢线一样砸在草地上。草地上尘土飞扬。

有一大群牛正在汹汹跋涉,我母亲就在其中。

我母亲走得越来越慢,痛苦愈来愈盛。她的两条后腿往外撇开,破开的羊水洒了一路。羊水之后开始流血,血起先是黑色的,而后变淡。血水接着羊水继续在路上洒,像是一条醒目的路标。

她用力把我往外挤。

她已经挤了几个小时,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出来。她挤得精疲力竭,快要死了。我在冥冥中感到了一股摧枯拉朽的悲伤把我包裹,我恐慌极了,于是便把头探破了温暖的窝,来到了炎烫似炉火的世界。贸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很忐忑。我本来便不属于这里,我应该是宇宙中的一颗流星,在幽深的太空中一划而过,不留一丝痕迹。

但我听见母亲那一声声催泪的呼喊,唤出了我本能的情感,是我的血脉咆哮着激发了我的力量,我出生了……

世界上没有一块土地是绝对柔软的。

在一处黑暗的空间里,我被吸引着往下掉,过了极长时间,我毫无征兆地砸在硬邦邦的土地上。我晕了过去,又醒来,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抬起了对我来说有点沉重的头颅。我看到一张惊悚的大红脸横悬在眼前,一对蛤蟆似的眼睛瞪着,提醒我那是活着的东西。一个活着的东西,拿一双贪婪的目光瞅着我,我浑身毛发一瞬间竖立起来,尖叫起来。我母亲及时来护住我,粗糙又温暖的舌头抚慰了我恐惧的身心。我听见那张脸发出啧啧的怪声。然后他说,“我的乖乖,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看见地上浓密饱满的青草,绿茸茸淹没了我的脚,铺天盖地地远去,一眼看不到边儿。青草像以后我的同伴们簇拥着漂亮的小母牛一样,围绕着它们中间点点缀缀色彩缤纷的花朵,并使劲地往花朵身边挤去。更远处,有一条细细的缠绕在天边的黑影,那是一片群山。这个世界的尽头,是群山。

接着我看到一大群黑压压的牛群,喘息在我左侧,他们都长得一个样子。我发现了件有趣的事情,几头大牛身上堆满了东西,看起来无精打采,好像背负着我看见和没看见的一切东西。更让我吃惊的是,有一头毛发灰白的大个子牛正被一个人拽住,那人叫嚣着抽打他,那牛除了飞快地甩动尾巴和抽搐身子,什么也做不了。真惨!我预感到今后这一幕很有可能发生在我身上,顿时一股刺痛流遍全身,灵魂极深之处发出呻吟。于是我牢牢记住了这个人。那一瞬间我想得太多太多,我脑袋痛。等我将脑海中的画面逐渐消化完成,并且强行接受后,终于长出一口气。

艰辛如同空气,普遍而无处不在。我气咻咻骂了几句,然后感觉自己飞起来了。原来是有着赤红大脸盘的那个男人,揪住我的两条后腿倒提着我,向牛群走去。我的脑袋在地上弹来弹去,痛得我死去活来。我母亲紧紧跟在后面,满脸焦急。他把我丢进了一头大黑牛背上的筐子里。筐子并不大,我头朝下折叠在里面,转不过身子,脖颈处一阵阵钻心地疼,呼吸都不顺畅了,两条后腿在筐子外面无助地摆动,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当我以为马上就要这样憋屈地死去时,他又把我提起来,将我的两条后腿和下半身装进筐子里,让我的头搭在筐沿上。他从裤腰上抽出一条长长的绳子,将筐口密密麻麻地缠绕住,然后走了。我从蜘蛛网一样的筐口看着他,觉得生而为人是多么洒脱、多么气势的一件事。他和另外一个人骑着马,赶动了牛群。我在牛背上晃晃悠悠,继续观察着路途上看见的一切,所见所闻大多数都牢牢刻印在了心里,就像那牛群似的群山,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红脸人和另一个人又喊又叫,他们手里的皮鞭胡乱飞舞毫无章法,他们还动不动从怀中摸出石头扔过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我所在的筐子总是莫名其妙地被急啸而至的石头打中,我怎么躲都无济于事。有一次我甚至被打晕过去,但我一声不吭。我把这些都狠狠记住了。那个被红脸人叫作叔叔的人打得尤其狠,他手长脚长,力道又大又准,叫我防不胜防。

我们到达了一处升腾着热气的河边。烈日当空,炎热闷燥。牛群像集体得了哮喘病,在犹如蒸笼的雾气里苟延残喘。我母亲孤零零,还在很远的地方艰难追赶,我能想象她有多么焦急、多么惶恐,我恨不能立马到她身边去。为此我挣扎奋起,然而无济于事。为了母亲我还放下脸面,以萌萌的表情向他们求情,以期得到帮助,不过是我妄想。我伤心地哭起来,泪水流了很多,打湿了身下的筐子,裹着灰色牛皮的筐口在泪水浸透下散发出的银光,把我笼在其中。红脸人和他叔叔将体格最小的那头牛身上的东西重新捆绑了一番,继续赶路了。前面是一段既长又难以分辨的草地,若不看远处一些便于识别的参照物,还以为时光停留在原地了。道路两边的铁丝网也格外相似,我一路辨认,没弄清个大概。我用这种方式来暂时忘记对母亲的思念和担忧,但我一路看着铁丝网,心里从头到尾都挂念她,我感觉不好,猜测她可能永远都跟不上了。离刚才稍作休息的地方越来越远,前面原本迷糊不清的两道垭口也渐渐近了。我们又在有一些房子的地方停下来,红脸人从怀里摸出一瓶饮料,一边喝,一边扫视牛群,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我身上逗留了一会儿。日头越来越毒,整个草原冒起烟来,烟熏火燎。每头牛都低着头,把自己的脑袋使劲往别的牛大腿底下塞,因为那里有一小片阴凉地方可以躲避日头。我乘坐的这头大家伙一个劲儿地往下掉汗水,他把舌头拉得老长,几乎拖到了地上。他也将硕大的头颅递到一头黑牛胯下,但犄角太大了,他刚把头触到阴处,尖尖的犄角像钢刀一样划过那牛的肚皮。那牛嗷叫一声,在他笨头笨脑的脑袋上又踢又踩,引起一阵骚乱。我们眼前腾出一片空地,他的汗水更多了,我闻到了他的皮肤焦煳的味道。过了一会儿,他的汗水宛如小溪混入我的汗水里,一起流淌下去。我闭着眼睛,聆听着皮肤发出烤裂似的“噼啪”声,觉得真是倒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