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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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六月惊蛰

[尝闻羿射九日,天下咸明其德。而今年老,方知其为虚也。]

[虚者何责?丘年少时,亦信以为真。夫光阴百代,虚实不过言传,信者自信矣。]

侯千鸟正坐在小吃街的一家粥铺里,给一碗刚出锅的皮蛋瘦肉粥人工降温。从用勺子舀起一勺热粥,然后在适当高度缓慢倒入碗中的频率来看,这个活儿他做得很熟。至于原因嘛,这件事他已经做了一个月了——一个月如果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事,猪也能做好!

从一开始的不耐烦到现在的“心平气和”,侯千鸟被“调教”得温顺又可人。不得不说那个女疯子在软硬兼施的技巧上,相当炉火纯青。继体育场那次引起不小风波的“伊甸园之吻[1]”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因为侯千鸟相当的“听话”,所以这一个月以来没有传出更加惊世骇俗的,关于他和某个“惊为天人”的学姐“旷世之恋”的异闻题材。

这一个月里,他和雷伊曼“甜蜜”的像是美院最浪漫的新晋姐弟恋榜样:

他们在日头不那么热烈的黄昏中携手,在学校最大的人工湖畔喂天鹅;他们在上课的路上骑着自行车说笑着穿过柏油马路,雷伊曼坐在后座上,小腿一悠一悠地晃荡着,裙裾如花;他们一起去校外的大型商场里闲逛,他请雷伊曼吃饭,雷伊曼给他买了一条皮卡丘领带,据说这条领带上的皮卡丘还是雷伊曼和商家的合作周边;他们在学生餐厅里一起吃糖醋排骨,雷伊曼拿着筷子出手如风,他戴着手套勤勤恳恳地剔着骨头……

回忆如同软云细水连绵不绝,他有种莫名其妙的喜悦感。人总是会对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浮想联翩,比如一起玩泥巴过家家的小时候,大部分人都没什么感觉,可同甘共苦得像是在蹲监狱的高中生活,每个人说起来都是有滋有味,就像是不可理喻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2]。

侯千鸟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也像被挟持的“人质”那样,时间久了就不再相信“救援队”,转而投靠反派“劫匪”。笑容不自觉地在他嘴角浮现,直到那个“劫匪”提着裙子走进粥铺。

“姐姐今天来的可有点迟呀!”他噘着嘴看着雷伊曼。

“哎呀哎呀,快别说了!”雷伊曼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提起桌子上的凉茶牛饮,“咕咚咕咚”的吞咽声不绝于耳。顾客们都被这个新来女食客的美貌与豪迈震慑了,齐刷刷地望着他们两个。

侯千鸟只好低头一一致歉,眼神交流了一圈,雷伊曼也终于喝完了那壶凉茶。“你们教室没有水吗?”他皱皱眉毛,雷伊曼的脸色有些苍白,几根碎发贴在她白净的额头上,看着像是刚跑完八百米。

“今天学透明画法,调了一下午也没把颜色调对,老学究直接把我留堂了。呜呜呜,小千鸟,我不会是个色盲吧?”雷伊曼眼含热泪。

“你要是个色盲,还能考上美院?”侯千鸟白了她一眼,“不过你那么热的话,干吗还要披着头发?”他看看雷伊曼的手腕,一朵鲜艳的月季花球绑在上面,看起来应该是她的花形发卡。

“我妈妈说,只有我的丈夫才能给我挽发。”雷伊曼红着脸,“小千鸟你要给我挽发吗?”

“得,你吃你的粥吧!”侯千鸟舀起一勺温热的粥塞进她的嘴巴里。

雷伊曼低着头喝粥,不时抬头和侯千鸟搭话,她的长发就在碗沿边飘忽不定,看得侯千鸟想犯强迫症。可一想到她的丈夫才能给她挽发,侯千鸟就懒得管她了。

她吸溜吸溜地吃了好一会儿,然后把碗推到两人之间的空桌上,这是她已经吃饱了的意思。侯千鸟看着剩余的大半碗皮蛋瘦肉粥皱皱眉,“雷伊曼,你是要开始减肥了吗?”最近雷伊曼的胃口越来越小了,只在吃肉的时候才会大快朵颐,一度让他怀疑雷伊曼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

一个响亮的板栗敲在他的脑门上,雷伊曼睁大眼睛瞪着他,“姐姐这还需要减肥?我是怕你吃不饱才专门给你留的!”

“好好,谢谢姐姐!”侯千鸟默默吃着他的晚饭。雷伊曼每天晚饭都要吃这家粥铺的粥,早上和中午倒是不确定。以前侯千鸟来都是叫两份粥的,可是雷伊曼每次都是只喝一点就不喝了,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他干脆只叫一份粥了,结果就是每次都得吃雷伊曼的剩饭。

雷伊曼坐在他对面支着脑袋,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小千鸟,今晚要不要和姐姐一起去看星星呀?我搞到了天文部斥巨资购买的新型望远镜!”

“你‘搞到了天文部斥巨资的望远镜’和你‘斥巨资搞到了天文部的望远镜’,这两个区别很大吧?”侯千鸟头也不抬。

“雷姐姐做事可是光明磊落的,从不干苟且之事!”雷伊曼自豪得像是一身正气的女侠。

“那么女侠,晚上要去哪看星星啊?”侯千鸟认命地叹了一口气。

“晚上你就知道了!”雷伊曼神秘莫测地笑着。

晚自修刚一下课,一个风一样的身影就冲进了教室,在众目睽睽之下连拖带拽带走了侯千鸟。

“这下你怎么不被留堂了?”

“怎么不留?我趁老头子转圈的时候从后门溜出来的。”

“……”侯千鸟一阵头大,眼前是雷伊曼窈窕的背影,她的长发在夜风中舞动,不时停留在他的脖子上挠痒痒。他们像是月夜下出来觅食的小老鼠,一只紧紧跟着另一只的尾巴,某种……奇怪的默契。

“咣当”一声巨响,我们的雷伊曼姐姐又是一脚,木门应声而倒。

“哎哟,又是个本来就要坏的门。”侯千鸟已经见怪不怪了。

“什么意思?”雷伊曼拉着他的手就往里边走。

路过木门的时候,侯千鸟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门上的裂纹,那是——崭新的,保存很好的,未曾使用过的,超过两公分厚的木门。“喂……雷伊曼……”他看着雷伊曼的小腿。

“怎么啦?”雷伊曼好奇地扭过头。

“没什么,你今天的丝袜真好看。”侯千鸟贱兮兮地笑着。

“哎哟,这会儿就夸我了,一会儿让你看个够!”雷伊曼依旧在前方脚步如风。

他们在幽暗的阁楼木梯上拾级而上,雷伊曼絮絮叨叨地说着如何发现这个秘密基地以及这些宝藏的。侯千鸟完全听不进去,他跟在后面看着雷伊曼的小腿。她的小腿上光秃秃的,今天她没有穿丝袜,殷红的血线沿着她的小腿蜿蜒而下,像是一条吐信爬行的蛇。

而她依旧走得风风火火,一点都没有察觉。

“嘿——咻!”雷伊曼大力地抖动胳膊,随着巨大的帷布脱落,四起的烟尘中,一个超过两米长的开普勒式望远镜安静地斜立在三脚架上,超越5厘米的硕大物镜简直像是一管大炮。

“喂……雷伊曼,这东西够让我们两个坐牢了吧?”侯千鸟看得胆战心惊,如此大的光学望远镜甚至有可能上万。

“别怕别怕,这是天文部的老活动室,现在因为招不到人,天文部并到测绘部了,这都是他们不要的老东西。”雷伊曼大大咧咧地搬过来两个落灰的板凳。

侯千鸟只能闷着头坐下,看着雷伊曼伸长脑袋盯着目镜抓耳挠腮,像是一只打不开放香蕉仓库的猴子。看了半天,她转过头哭丧着脸,“小千鸟,我不会瞎了吧?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侯千鸟扒开她盯着目镜看了半天,不是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模糊得厉害。“应该是焦距没对上。”他试着转动镜筒滑轨,可是长时间不用的老物件已经生锈了,固定在轨道上一动不动,“这下我也没办法了,除非找到配件镜片盒。”他摊摊手。

“是这个吗?”雷伊曼在乱七八糟的杂物间里一顿乱翻,然后拿过来一个大盒子。

“我说你啊……”侯千鸟看着那双捧着盒子的手,白皙的指尖上挂着一道道新鲜的伤痕,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她翻东西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他取出一张湿巾,就着月光给雷伊曼擦手。都说十指连心,那些足以令普通小姑娘哀嚎的伤口,放在雷伊曼身上好像一点用都没有,她依旧焦急地盯着那架望远镜。他皱皱眉,“雷伊曼,你不疼吗?”

“哎哟!疼!疼死我了!”雷伊曼终于意识到了,软软地躺倒在侯千鸟的胸肌上。

“……”侯千鸟无奈地推开她,他又取出一张干燥的手帕纸把她的手包好,“明天去打破伤风吧,这种老地方,生锈的钉子可不少,别感染了。”

雷伊曼点头如捣蒜,目光还是直指望远镜。侯千鸟无奈地起身,开始捣鼓那架上了年纪的望远镜。滑轨不能用的前提下,就要手动对焦,他又不知道物镜的焦距是多少,更不知道此刻的镜筒长度是多少,唯一的办法就是一个目镜一个目镜的试。他看着陈列在盒子里的十几个目镜叹了一口气,这得试到啥时候呀!

超级无聊的卸镜装镜工作开始了。为了保证镜片的清晰,手不能碰镜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镜筒不能进灰。所以目镜片和镜筒之间的密封螺纹很长,超级长,侯千鸟手都拧酸了才换好一个新的上去。好不容易换好了,他趴上去一看,还不如刚才那个清!气得他当场气绝,而我们的主谋雷伊曼已经开始趴在窗台上唱歌,像是一个不食烟火的仙子!

侯千鸟骂骂咧咧地接着进行下一个“试镜”工作……

等到终于能看清整个天空的时候,已经是第7号镜片了。整整7个镜片换下来,侯千鸟感觉胳膊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他疲惫地坐在凳子上,“喂,雷伊曼,你来看看。”

“换好了吗?”雷伊曼蹦蹦跳跳地从窗户边跑过来。

“恩。”侯千鸟已经没有力气抬头了,他耷拉着脑袋大口喘气。

“谢谢你!小千鸟!”一个温软的吻落在他的脸颊上。他惊得抬头,这已经是“女流氓”第二次非礼他了!他刚想说点什么训斥她的话,可是雷伊曼已经跑到望远镜边了,正趴在目镜上仔细地看着。

他只好无奈地摇摇头。

“哇——!这是什么?好漂亮呀!”雷伊曼跳着跑了回来,拉起侯千鸟把他按在目镜上。

侯千鸟只好被迫观察星空。黑暗的宇宙里,土黄色的巨大行星被五颜六色的光环包围着,那是洪荒初开中最纯粹的美丽,地球上任何现有的景色都不及它的绚烂。他移开目光,“是‘冥土之环’。”

“这么好看的事物叫做‘冥土’吗?”雷伊曼伤心得像是失恋了的小学生。

“……其实也有很多正规的名称啦。”侯千鸟不忍心看她难过,“这些光环大都是一些冰块,他们一方面被土星巨大的引力所吸引,另一方面自身原本的速度又无法使他们靠近土星。大概再过一亿年,这些冰块就会被土星所‘清除’,那时候人们所看到的土星就只剩下一个土黄色的圆球了。”

“一亿年……”雷伊曼的眼睛里闪烁着渴望到近似实质的光,几乎要把侯千鸟刺痛了,“我要是也能活到那个时候就好了。”

侯千鸟不知道一贯张扬到跋扈的美女姐姐为什么会在此刻如此的感伤,他顿了顿,“如果你活到那个时候的话,卖皮蛋瘦肉粥的阿婆可能已经没有传人了,而且……我的曾曾曾曾曾孙子不一定会愿意陪你来看星星。”

“小千鸟——!”雷伊曼的感伤像是接触了火光的薄冰,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含泪凝睇,吓得侯千鸟战战兢兢。

耀眼的火流星划过沉寂的夜空,如此微末细小,又如此绝世明亮,梦幻妖娆。无论是含泪凝睇的雷伊曼,还是战战兢兢的侯千鸟,都在同一刻扑向望远镜。眼下不是含情脉脉的时候了,稀世的美景可能就此一生错过!

然而很严重的问题就是,作为入门级的开普勒式望远镜,目镜只有一个,两个人都想独享,世上最小的角力赛在阴暗的阁楼里上演。

“喂,雷伊曼,你不是说今晚是带我来看星星的吗?”

“我是说带你来看,可没说是给你望远镜看!”

“你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星座的流星雨,你看得懂吗?”

“看不懂又怎么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们不必懂美,也会被美所震撼!”

“你让我先看,我可以给你解释那种美!”

“真正的美是无法解释的,你看到它,你就已经爱上了,所有能解释的都是口耳相传的模板!”

“你就是瞎看热闹!”

“这是我找到的望远镜!”

“那你自己怎么不调好?还不是我修的!”

“你是想要再出名一点吗?”

“我……”

一时语塞的侯千鸟默默地退到一边,看着雷伊曼趾高气扬的独享目镜。他在一边睁大眼睛看着夜空,可是想凭肉眼就看一场猎户座流星雨是不可能的,他只能期盼雷伊曼快点丧失兴趣。

过了一会儿,雷伊曼像是终于良心发现了,她稍微移开一点,“小千鸟,要不我们一起看吧?”

“一起怎么看?”侯千鸟翻了个白眼。

“就……挤一挤嘛,总能看到的。”雷伊曼又往旁边侧了一点脑袋。

侯千鸟赶紧挤上去,睁大眼睛往目镜里边望。两颗脑袋再次在望远镜前挤成一团,像是两只抢食吃的土狗。又是一道绚烂的颜色划破夜空,土狗们终于安静了下来,任何人在这种震撼的美前都会不知所措。

“小千鸟……流星……原来是从地球上抛向宇宙的呀?”雷伊曼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额,”侯千鸟再一次被雷伊曼的脱线所震惊,“开普勒式望远镜是成倒像的,而且有色差,你看着是暖黄色的,其实猎户座的流星雨都是白色的。需要我去找一下矫正镜吗?”

“不用了,开普勒……真是个温柔的人啊。”雷伊曼额前的碎发散落在侯千鸟的额头上,他们太阳穴间的脉搏紧紧相连,像是源自同宗同祖的温暖血液在彼此间循环流转,已有千年。

“温……柔?”侯千鸟一时间想不明白这个词语和开普勒有什么联系。

“温柔呀!你看他的望远镜,白色的冷光变成温暖的黄光,从九天坠落的星星也像是地球自发地给予,它们从宇宙送给我们的礼物,变成了我们送给宇宙的礼物。能给予的人,最温柔了。”她的声音平平淡淡的,像是在叙说着某个天地初开就预存的真理,坚定地让人无法反驳。

开普勒温不温柔我不知道,但无论是有色差,还是成倒像,都是当时的技术所局限的固有结果。可能开普勒也想制造出世界上最完美的望远镜吧,那种能看清每一颗小陨石划过大气层摩擦出万千火花的望远镜。他只是被迫温柔,或者说是被你这个温柔的人误解罢了。

他张张嘴,“对呀,开普勒可是个很温柔的人呢。他在伽利略之后重新研制了新型的望远镜,看见视野里那个十字准星了吗?据说这是他为一名独眼的少女所添加的,因为独眼的少女长时间只用一只眼睛观看世界,无法像我们那样更快的双眼聚焦同一个物体。”

“真的吗?”雷伊曼听起来特别开心。

“恩,真的。”侯千鸟沉着脸,这些都是他瞎编的。

——没必要的,或者说本来是没必要的,没必要给予“毫不相干的女疯子”这一物种多余的安慰,只是……今晚的雷伊曼格外让人觉得“月色萧条”。

他是个不太喜欢说谎的人。从远景来看,如果你撒了第一个谎,就需要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成千上万个谎言来为它圆说。而且一旦后续有任何一个谎言被戳破的话,以往当事人辛苦堆积的万丈高楼也会在一瞬间不攻自破。可是在这个美好的夜晚,绚烂而耀眼的流星划破天际,温柔又美好的人说出伤感的话,他下意识就违背了自己的准则。他说着漂亮的谎言,想要成就一段虚假的美好。

无聊的神眸色扫过天空,那是悲悯到残酷的月光。而一语成谶的故事,早就在你所不知道的时光里展开了。

月黑风高杀……啊呸,背人夜!侯千鸟背着睡得跟死猪一样的雷伊曼行走在漫无人际的校园里,今晚的猎户座流星雨虽然引起了一阵风波,但是没有专业设备的学生们大多只是站在窗口瞎看了一会儿,只有他们两个凭借着价值过万的望远镜,看了个过瘾。

走着走着,雷伊曼手腕上的花形发卡不小心掉了下来,侯千鸟无奈地背着她俯下身去捡,这时候她环在侯千鸟脖子上的手臂软软地垂了下来。皎洁的月光下,侯千鸟的目光猛地收紧。因为他看到了,在那只洁白如藕的手腕上,有一堆密密麻麻的针眼,甚至还有一枚精巧的留置针。

他小心地腾出一只手,原封不动地给她戴上那个花形发卡,刚好遮住她手腕上的针眼,“雷伊曼,你对我的爱,也如你的存在这样稀薄吗?”

[1]伊甸园之吻:《圣经》中记载,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偷吃了禁果之后,人类才产生了历史上的第一个吻。

[2]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又称人质情结或人质综合征,一种特殊的心理现象,是指被害者在长时间的被胁迫过程中,对于警察的救助心生无望,开始逐渐对于犯罪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犯罪者的一种情结。这个情感造成被害人对加害人产生好感、依赖性、甚至协助加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