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8章 惊弓之鸟
[我在赋予你生动我整个人间的能力,也一并赋予了你毁灭我全部世界的能力。]
[于是你能让冬天变得温暖,也能让春天静止沉默。]
侯千鸟正在“勤工俭学”,他的工作是给广场上的小情侣们画简笔肖像画。天寒地冻的,他不得不随身带着一小壶开水,以防毛笔结冰。而路过的小情侣们也很配合地摆着POSS,剪刀手冻得通红也不肯揣在口袋里暖一会儿,好像侯千鸟不是个画画的,而是个端着机关枪的洋鬼子。
他搓了搓冰冷的手指,用小刷子涂上大面积的阴影,最后用吹风机小心吹干。两个小情侣开心地看着他们的肖像画,大概是没想到在这个无聊的晚冬,能在街头遇到一位这么高质量的小画家。红色的毛爷爷滑进侯千鸟的口袋,他微笑着目送客人离开。
侯千鸟的寒假作业课题是《冬》,留白的手法对于国画来说是不可或缺的,老师要求他们一个寒假上交十篇关于“冬”的作品。侯千鸟应该老老实实地背着画板奔赴大山深处,对着空旷的山野和雪景静坐一天,可是他太需要钱了,因为和雷伊曼的长途话费实在是太贵了。
“不如试着去挣点电话费吧,倒不是没钱给你,不过你的爱情肯定更希望自己买单吧。”母亲笑着眨眨眼。
于是他就在广场的一角摆了个小摊,紧巴的口袋才有了一点小小的回复余地。
他搓搓手取出背包里的宣绢,那是一幅半成品,精美琳琅的古衣在宣绢上铺展,宽袍玉带,收腰开摆,曲线对比明丽得像是颜色中的黑与白,赏心悦目的同时,又有古艳的色调。只是,这幅画只有身体和头发,并没有脸。他犹豫着下笔,人物肖像画的画法被他默念着,可是过了很久,仍旧不能起势。
“你的心乱了。”
他惊得抬头,画布的对面坐下来一位老人笑呵呵地看着他。
“这么冷的天,您怀里还抱着这么大的相框,手冻得通红也不放开,心跳得应该也不慢。”侯千鸟也笑着收起宣绢。
侯千鸟拿出一个一次性杯子倒上一杯热水递给老人,一老一少重新审视着对方。
“我听说广场上新来的小画家,只要给钱,什么都能画。”老人率先打破了沉默。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给我一百万,我也画不出来核反应堆原理图。”侯千鸟摊摊手。
“哈哈哈,我没有那么多钱,也不需要核反应堆。”老人打开照片的封装,那是一张黑白老照片,“我们年轻的时候照相机可是个稀罕货,有的人一辈子只照过一次相。”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抚摸着相框上的人。
侯千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好,这么大的黑白相框,以及满头的银发和满脸皱纹,他实在无法不去猜测这是一张遗像,某个女人一辈子只照一次的遗像。
“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以前是没机会,再后来是她太害羞。现在她死了,我终于能带着她过来了。”老人的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低低的,让人想到斑驳的岁月和坎坷的命运。
“如果只是想画两个人在一起的画像的话,任何一个画室的学员都能做到。”侯千鸟衷心地说,天寒地冻的,听一个可怜的老人诉说伤感,实在是太凄凉了。
“我知道这听着可能有些扯,我不是想画我们现在的样子,而是想画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样子。那时候她很年轻很漂亮,像是初春的笋尖。”老人沉浸在某种幸福的回忆里,让人不忍心打断。
“老先生,说实话,你这个要求……”侯千鸟搓着手,他很想帮眼前的老人,可是仅凭一张老照片,就复原出年轻时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天方夜谭。
“很难是吧?那个……或许你认识有这些能力的人吗?”老人从胸口摸出一个皮钱夹,里面是鼓鼓的钞票,“我还有一些积蓄。”
“你这个要求……”侯千鸟看着那个鼓起来的钱夹,老旧的牛皮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是干干净净的,上面有一个手绣的荷花,颜色已经被洗得很淡了,像是穷困潦倒的画家空有一身技艺而无钱购买正版颜料。
“请问这朵荷花是?”他顿了顿,指着那朵花。
老人愣了一下,“是我妻子年轻的时候给我缝的,她的手工活不太好,前前后后缝了一个月。”
“这样啊……”侯千鸟在内心盘算着,“你这个要求有点难办,所以……”他伸出两根手指,“起码得这个数!”
“两千吗?”老人激动地点点头,“可以!”
“不,是二百!”侯千鸟笑着打开画布。“您还记得她年轻时的样子吗?您说得越详细,我的还原度就会越高。”
日头在关中平原东部的城市上空渐渐老去,傍晚的北风愈发寒冷,人烟逐渐稀少的广场上不再有小情侣的身影出现。耀白的小台灯投射在广场的一角,在地上映射出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高的是侯千鸟,矮的是他摆摊以来最虔诚的客户。
这位客人已经说不出来话了。他苍老的嗓子由于长时间的描述和缺水,已经连破旧风箱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正借着微光快速在小本子上写着字,那是他的挚爱年轻时的模样,写了一会儿后他把小本子举到侯千鸟面前递给他看。
侯千鸟眯着眼努力辨认那行字,也许是太冷了因为手抖,那行字的每一笔都有些歪三扭四,他写的是——“她喜欢吃暖柿,软的硬的都喜欢!”又是这种和外貌毫不相干的描述,虽然侯千鸟的确跟他说过,描述得越详细,他就能还原得越相似,可是一个人的长相和她喜欢的食物真的有那么大关系吗?难道我要把她画成一棵柿子树?
老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写这种类似的话举给侯千鸟看了。在这漫长的一天中,在老人把嗓子说哑前,喜好这种和外貌毫不相干的无用描述已经占据他言语的百分之九十了。刚开始侯千鸟还会打断他,让他多说一点和外貌有关的信息,可是当这个有些健忘的老人第三次说到“她嫁给我之后就再也不吃荤了,说是闻到鸡蛋就觉得腥”的时候,侯千鸟忽然意识到另一种可能——眼前的老人其实已经记不得他妻子年轻时的容貌了。
他连刚才自己说过什么话都不记得,他甚至没有一张照片,他在漫长到足以称得上一生的时间里陪伴着他的妻子,慢慢地看着柴米油盐把她变得苍颜白发,沟壑纵横。哪有什么人结婚后就不喜欢吃荤的了,只是迫于无奈,或者说甘于为了“爱”这个字眼,改变自己的性格。她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太多数不清的回忆,多到娇柔的爱情酝酿成浓烈的亲情,多到外貌这种浮于表面的浅薄被更深刻的情感所代替。
比如,她手缝的荷花,她的气味,她发怒时的表情,她的碎碎念,她的小吝啬和大慷慨,她养了很能干活的水牛,她在讲价时的据理力争,她笑起来像是满地的月光,她手上的裂纹,她烙的饼是玉盘里盛放的珍馐……
侯千鸟在漫长的一天里静静地听着老人讲述他妻子的一生,那个女人留在人世的残影被逐渐拼凑成一张完整的“图”,只是更多的还是那个女人的“精神”。她的“外貌”这一重要信息被老人一笔带过地描述着,他说“她很美”,或者“她是最美的”,又或者“她超级好看”……侯千鸟甚至不知道他的妻子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
当一个人已经成为你最亲的人的时候,她的容貌,她的体型,甚至她所犯的错误都已经不重要了,你们每天情比金坚,逐渐血浓于水,长到地老天荒,最后至死方休。
他悄悄地擦擦眼角,问出了他最后一个问题,“请问您喜欢柿子树吗?要不要在背景上画一棵柿子树?”
“喜欢!当然喜欢了!”老人卖力地点点头。
侯千鸟转过画板的时候,他能明显感觉到对面的老人迟疑了一瞬,黑色的风岚在他瞳孔中滚动,他像是连喘气都不会了,只是在冷风中久坐的雕塑。
“是有哪里画得不像吗?”侯千鸟担心地问。
过了半晌,他看见老人的嘴角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像是深夜里从噩梦中惊醒被吓到的孩子又重新恢复正常。老人快速地低下头,拿起笔在小本子上龙飞凤舞地写字。他再次举起本子的时候,侯千鸟看到了上面的字:“不,只是没想到能够这么像,真是太谢谢你了,同志!”
“不用谢,只是二百块钱可不能再少了!”侯千鸟也咧着嘴笑。
老人恭敬地把两张百元大钞放入他手中,起身的时候甚至还给他鞠了一躬。他抱着画像走的时候,背影比那些过来锻炼身体的年轻小伙子还要笔直。侯千鸟不由得在他背后微微颔首,“如果有酒的话,我一定会敬您伟大的爱情一杯。”
走着走着,他突然又跑了回来,把正在收拾画材的侯千鸟吓了一跳,“请问还有什么事吗?”因为老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相信风水吗?”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从他口中冒出。
“风水?”侯千鸟愣住了,老人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十二分的严肃。
“你的脸色青横,命宫发黄,如果手掌坎宫也是黑脉的话,可能……是有大凶。”老人有些为难。
“大概是天气太冷了吧,而且我的身体很棒,应该是您多虑了。”侯千鸟下意识地攥紧手掌。
“如果不是你的话……也可能是和你很亲近的人……”老人的话湮没在冷风中,只剩下侯千鸟孤独地杵在原地,昏黄的路灯把他狭长的身影扯得更长,像是遗世独立的树桩。
半晌,等到老人终于消失不见,他才小心翼翼地卷起袖子,白皙矫健的手腕上有一条青黑色的脉搏,它不会跳动,也感觉不到温度,像是没有遇到好心的农夫而在寒冬中僵死的蛇。他不懂风水,不懂面相,更不懂坎宫是哪个穴位。只是在三天前他就联系不上雷伊曼了,而那天好死不死的,他的手腕上出现了这条诡异的线,这条无论他多用力都擦不掉的线。
他颤抖着摸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短暂的等待后,甜美而又机械的女声传来——“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无数不安的猜测在这一刻像是排山倒海般的浩劫席卷而来,使他无法呼吸,他绝望得像个哭累了的孩子,静静地蹲在地上,白色的雪花温柔地包裹着他。
“雷伊曼……你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