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章 将暮回光
[我们在多少个平白无事的日子里醒来,并没有感激过旭日的东升,饭菜的可口,和与人交谈的美好。]
[我们失去了太多东西,直到今天我们形如“背水”,再无可失。痛哭和咆哮都已于事无补,唯有沉默着接受死亡。]
侯千鸟静静地坐在病床前,房间里开着暖气,雷伊曼的手依旧冻得冰凉。他有太多的问题,太多的疑惑想问,能回答他的人依旧昏睡着,静默如土。
他有过很多的推测,甚至包括这一种情况,但是当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人类才会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要脆弱得多。
当事实还未发生的时候,我们固执地选择不去相信;当事实已经发生的时候,我们固执地选择不去接受;当事实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我们固执地选择封闭自己的心。
晚饭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拎着一份粥进来了,同样消瘦的面孔,迷迭的黑眼圈,两个最爱她的男人第一次在病房里相见。
他们在病房外的靠椅上互相交谈。
男人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雷伊曼的母亲很早就和他离婚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个城市。他就一个人拉扯着雷伊曼长大,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经营着好几个大型网咖,刚开始的时候只是一间小小的二手网吧,慢慢打点关系,投入钱财一步步成为综合性的网咖,再开分店。生活在一步一步变好,雷伊曼也在健康成长着。可是忙着生意的他忽略了她的身体,他经常在网咖里加班,雷伊曼就一个人在家里吃饭,他能做的就是打个电话问一下,刚开始经营的时候根本没钱请人看店。
等他终于有时间回家的时候,雷伊曼已经得了胃癌,她做了三次大手术,但是身体却依旧每况愈下,直到再没有方法可以拯救她。
说到这里的时候男人苍白地笑着,三四十的男人,露出的却是五六十的沧桑。侯千鸟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无法去责怪这个男人,他顶着这么大的压力,一个单身的男人,拉扯大一个孩子,还把她培养成美院的高材生,艰难和险阻已经把他磨砺成温润如玉的石头,他所受的折磨可能比侯千鸟还要大。十几年前他失去了一个心爱的女人,十几年后命运又要将覆辙重蹈。
“剩下的时间里,我来照顾她吧。”侯千鸟和他郑重地握手,这是所谓的“男人的托付”。
男人迟疑了很久,“你们的事我其实是知道的,她已经这个样子了,做父亲的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该阻止她。我是个很自私的男人吧,因为自己的孩子,牺牲了你的一段感情。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做点什么补偿给你吧。”
“那就请回家好好睡个觉,您也很久没有休息好了吧?请照顾好自己,她肯定也希望您能好好地。”侯千鸟能看出他的疲惫,“还有就是换作是我,我也不会阻止她的。什么补偿都不需要,因为我们都是……爱她的人呀。”
雷伊曼是在半夜醒来的,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侯千鸟就每隔半小时借用一下护士站的微波炉,始终保持粥是温热的。
他赶忙帮她把枕头垫高,揭开保温盒,把一勺温热的粥递到她嘴边。
“小千鸟这你都能找到我呀!”雷伊曼的眼睛亮晶晶的。
“那当然了,怎么说我也是你的男朋友呀!这点本事都没有可不行。”侯千鸟同样笑得眉目生春。
“小千鸟你可瘦了不少。”
“我最近正在减肥呢。”
“小千鸟你……”
雷伊曼终于笑不出来了,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淌,她默默地捂住脸,整个身子缩成一团,侯千鸟就把粥放下默默地抱着她。
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雷伊曼从默默无声的哭泣变得浑身颤抖,最终又恢复成静默的样子。
“小千鸟……”
“恩?”
“我现在好丑。”
“怎么会呢?雷姐姐现在还是稀世瞩目的美人。”
“小千鸟……我就要死啦。”
“瞎说。”
“小千鸟,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我就想听什么。”
“去年我就退学啦,因为身体已经撑不住了。我不是去车站接你的,我只是想要找一个人,我没有谈过恋爱。”
“小千鸟你长得那么帅,心肠又好,我就把你骗到手啦。”
“我是个特别坏的女人,去地狱都是轻的。”
雷伊曼从他的怀里挣脱开,她等着侯千鸟的怒火。
“是呀,是呀。”侯千鸟的嘴里发苦,“你可能去地狱里都是轻的呢。”
眼泪又开始在雷伊曼的眼眶里打转,在眼泪即将决堤之前,她又被侯千鸟揽在了怀里,“所以你可不能死了,你要好好活下去,一辈子陪着我。”
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小千鸟你不恨我吗?”
“如果恨你能让你好起来的话,我就使劲儿恨你。”
“小千鸟……”
“别哭啦,饭还没吃完呢。”侯千鸟擦干她的眼泪,“先吃饭,然后好好睡觉,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
雷伊曼醒来时候,她的房间已经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了,侯千鸟正坐在床边看着她。“能走得动路吗?今天的天气很好,我带你出去晒晒太阳?”
“好呀。”雷伊曼笑得很开心。
那些神奇的化妆品一点一滴地铺展在雷伊曼的脸上,把她的苍白和病态一扫而空,最后她又戴上一顶毛茸茸的白毡帽,她重新变成了绝世美人。她站在在阳光里提着宽大羽绒服的下摆转了一圈,然后回头看着侯千鸟,“好看吗?”
“非常好看!”侯千鸟轻轻亲了一下她的脸,“我都不想带你出去了,害怕被别人抢走。”
雷伊曼的脸红红的。
他们在医院草坪旁的躺椅上并肩而坐,雷伊曼枕着侯千鸟的肩膀。孩子们在草坪上踢着皮球,欢声笑语给这个寂寥的地方带来了一点生气。
“小千鸟……”
“恩?”
“我想去游乐园。”
“好。”
他们带着药就出发了,乘坐地铁1号线到了八角游乐园。过山车、大摆锤、旋转木马、游靶射击、鬼屋、密室逃脱……他们把雷伊曼想玩的项目全都玩了一个遍。他们大口吃着美味的食物,虽然雷伊曼经常会呕吐出来,不过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她像个在逃的公主,立志要把回家前想做的事情做一个遍。
他们赶着末班车一路晃晃悠悠地赶回医院,雷伊曼很快就发出平稳的呼吸声,侯千鸟就在病床旁边打着地铺。
第二天他们去看了画展,吃了火锅。
第三天他们去了教堂,有人在那里举办西式婚礼,他和雷伊曼都得到了水晶纸包裹的糖果。
第四天他们去了王府井逛街,买了蟹黄汤包和春饼。
第五天他们哪里都没有去,因为雷伊曼没有醒过来。
“是缺血性休克,胃癌的人胃血管都是破损的,血液会从血管里直接流到胃里。”护士熟练地给她挂上血袋。
为了防止血液凝结,血袋都是保存在冷库里的,触手冰凉,侯千鸟只能不时地更换热水袋放在她的手臂下。
雷伊曼是在下午醒过来的,准确地说她是疼醒的。她整个身子不时缩成一团,不时拼命伸展,常人无法想象的剧痛在她的身体里爆裂,长长的哀嚎声回荡在整个病房里。护士们冲进来给她注射了吗啡,还用防护垫围着病床,即便如此,她还是把腿骨撞错位了。
“没有骨折,但还是需要很久才能恢复。想快的话,明天带她去十字街的中医馆吧,正骨师很快就可以治好,医院也有轮椅出租。”好心的小护士给出他一条可行的方案。
他在第二天带着雷伊曼去了中医馆,正骨师三下五除二就治好了她的腿,回去的时候他们已经不需要轮椅了,雷伊曼走在前面叽叽喳喳的,像是要把昏迷时没说的话都说完。
下午她睡觉的时候,侯千鸟又去了中医馆,他想学一下那种神奇的技术。他说明了来意之后,中医馆的正骨师也没有拒绝,答应每天让他来学习一小时。
三天时间,他就已经做得很不错了。第五天雷伊曼的右臂又在挣扎的时候错位了,侯千鸟二话不说就给掰正了。
没人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执行这项技术的,在极恨、绝烈的一击之下驳正心爱之人的骨骼。
他孤独地游荡在医院的病房、茶水间和餐厅之间,像是一头离群的狼。雷伊曼已经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了,很多时间她都是躺在病床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和洁白的床单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