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1章 /
[当每人在自我的囚室里/几乎自信是自由的/有个千把人
会想到这一天/仿佛在这天曾做了稍稍不寻常的事情]
[因为诗无济于事/它永生于/它辞句的谷中/而官吏
绝不到那里去干预/“孤立”和热闹的“悲伤”
本是我们信赖并死守的粗野的城[①]]
[①]这两段分别引用奥登《悼叶芝》的第一节和第二节,是奥登写给叶芝的悼亡诗。
“她现在还有意识,只是不可能再醒过来了。”医生打开重症监护室的门。侯千鸟和雷伊曼的父亲一起走进去。
监护室里已经没有任何医护人员了,有也没用。现在的时间是用来给家属告别的。
雷伊曼的父亲木讷地站在床边,仿佛成了一台只会呼吸的机器。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可能什么都说不出来吧。
侯千鸟静静地坐在床边握着雷伊曼的手,他的眼神那么温暖那么虔诚,仿佛他正站在教堂和亲朋之间,说着往后余生的誓言。
“雷伊曼,我没有后悔过。”
“雷伊曼,如果能够重来的话,一开始我就会对你温柔一点。”
“雷伊曼,不要怕,那边或许真的有皮卡丘,说不定还有库洛米。”
“雷伊曼,你骗人,我都打听过了,你根本没吃过学校里的肥天鹅。”
“雷伊曼,我也试着偷偷改过萝卜车的电路了,但是没有你跑得快。”
“雷伊曼,原来你是学油画的,我该给你当次模特的,我真有八块腹肌呢。”
“雷伊曼,我又做了枚新戒指,和上次那个颜色不一样。”
“雷伊曼,我还会做糖醋排骨了。”
她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雷伊曼,最后还能陪着你,我觉得很幸福。”
“雷伊曼,现在我也觉得你很美,真的。”
“雷伊曼,谢谢你惊艳了我的时光。”
“雷伊曼……”
心脏监护仪发出“滴——”的悠长报警声,侯千鸟的时间在此刻终结。
雷伊曼的葬礼是在一个飘着小雪的清晨,她的骨灰放在一个小小的青色瓷坛里,安葬在天寿陵园的树葬区,纯白的艺术碑旁边是一株小小的柏树。
两个身着正装的男人参加了她的葬礼。
雷伊曼的父亲把一个礼物盒和一封信交给侯千鸟,侯千鸟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件碎花小长裙,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雷伊曼穿的那件碎花小长裙。
他靠着墓碑读那封信——
“亲爱的挚爱的永远想爱小千鸟:
不好意思哦,姐姐这次真的要走掉啦。
抱歉把你拖进这个弥天的谎言中,抱歉再多遍也觉得抱歉。
我从小就觉得很孤独。妈妈离开后,我就只剩爸爸了,可是爸爸每天都要忙很久,有时候晚上也要住在店里。
我就一个人在家里画画。我画很多我喜欢的动漫人物:神兵小将、虹猫和蓝兔、三毛、流浪的丁丁、蜡笔小新、加菲猫、皮卡丘和库洛米。
我能考上美院,可能就是因为这些吧。我在遇见你的前一年退学,只上了两年美院。我退学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好多老师和同学都来送我。可我什么都不能给他们说。
我在医院里进行了第三次手术,切除掉了半个胃部。休息了大半年,才能起身走路。医生说我就要死啦,死在那个冷冰冰的医院里。
我固执地不接受化疗,会变得很丑吧?我还有想做的事,我想谈一次恋爱,我想做很多那些我还没有做过的事。
我化好妆在开学的前夕坐在火车站前等一个人,我不知道会等到谁。
但是我等到了你。
我轻佻、固执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我故意睡过站点,和你一起行走在荒无人烟的西郊。
我也不是路痴,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我带着你开极快的车,疯疯癫癫地穿过美院的水泥路。因为只有在做这些刺激的事情的时候,我才能觉得我还活着。
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吻你,我想让你的眼里有我。
我带着你招摇过市,向每一个人炫耀着对你的所有权。我能看出你的嫌弃,可我真的很想在最后能谈一次恋爱。
我给你买了一千只玫瑰,让你在圣诞节送给我,因为我喜欢漂亮的花。
如果那天晚上你来到酒店,我就会告诉你全部的秘密。无论是离开还是留下,我都会欣然接受。我已经很满意了,我也很知足,我想放走你。
可是你没有来,你像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想到这里我就更爱你了,这可怎么办呀?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呀。
我还是决定去送你。
我很怕,我怕过完这个春节,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砸碎了车窗跳下来接我,你给我戴上你手做的戒指,我觉得幸福快要把我浸没了。
我给你发很多很多的信息,打很多很多的电话,我每天都会编很多谎言:昨天在商场买了新款的羽绒服,今天和爸爸一起吃了全聚德的烤鸭……其实我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直到前段时间我终于撑不下去了,我再一次昏迷在病床上。醒来后我看着你的未接电话和短信,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你,我真的就要死掉啦。
我关上了手机,切断了和你的联系,我想就这样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离开这个世界。比起一个人死去,我更怕让你看着我死去。
我觉得这样很好很好,我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心愿,你也可以过你真正想要的生活,有种各取所需的微妙平衡。但是在合上手机的那一刻,我还是哭得一塌糊涂。
我已经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了,可你还是出现了,像是命运把魔掌伸向我那样,它再一次把魔掌伸向了你。
你瘦得让人心疼。
最后的日子里我真的很快乐,你每天都会陪我说好多好多话。有时候我醒过来看着你趴在床头,恍惚中会觉得我们是走完一生风雨的老夫老妻。
谢谢你,小千鸟。
能遇到你真的太好了。
还有很抱歉不能嫁给你了。
小千鸟,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千鸟花的花语是自由,请你一定要自由地行走在人世间。你笑起来的时候,像是金灿灿的瞻波伽[①],凡人不能直视。
请极偶尔地想到我一下,更多的时间用来吃饭、睡觉、与人交流。
请一定要幸福。
很爱又很愧疚的
雷伊曼”
他小心地把那封信放在上衣口袋,贴近心脏的地方。一月的北风像是蘸着盐水的狭刀,冷冷,刺痛。
他离开了美院,他是逃走的。
他想到高中的语文课外读物,那个叫归有光[②]的男人写有一篇散文,他说:“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他去了一个叫朝海的南方小城,西伯利亚的寒流吹不到这个依山傍海的地方。
他亲手种下一株小小的枇杷。
他学了一门和画画有关的小手艺,那些有故事的人带来一个个故事,但每一个都不能让他安慰。
他抽辛辣浓重的烟,喝冰冷灼热的酒,他蓄起光可鉴人的长发,用流里流气的衣服,惊世骇俗的鼻环武装自己。
他行走在时间的缝隙里,世界的边缘外。
他说,他再也不要做好事了。
[①]瞻波伽:印度圣树,木兰花属植物,开金黄色碎花。瞻波伽也是金色花的音译,泰戈尔的《金色花》一诗中,想要变成的就是瞻波伽。
[②]归有光:明代中期散文家,官员。时人称其为“今之欧阳修”,后人赞其散文为“明文第一”。他的散文风格朴实,感情真挚。下文引用的古文出自其散文《项脊轩志》的最后一段。《项脊轩志》全文共六段,经历了两次完善。第一次他写了前四段,全文侧重描写项脊轩的环境以及家中亲情,通篇有一种暖暖的情感在流动。在写完前四段后的第五年,他娶了妻子,并在相伴六年后和妻子天人永隔。又过去了很多年,他补充了后两段,至此《项脊轩志》正式结束。一句“今已亭亭如盖矣”,文风依旧净明煦暖,但多了几分对亡妻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