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3章 南十字二
[我钟爱那些终将逝去的事物,正因为短暂才显得美丽。]
[我也钟爱所有遗世独立的星星,就这么看着它们,日久天长下去,好像自己也不那么孤独了。]
彪子正窝在沙发上看《喜羊羊与灰太狼之奇趣外星客》的大结局。
作为一集足足有十几分钟的动画片,彪子能坚持看到第六十集大结局属实不易,这都要归功于彪嫂给他请了足足一星期的长假。彪嫂的本意是让他好好陪着小千,可是他陪小千看了两天动画片。他醒来的时候彪嫂正在做饭,小千已经走了。
虽然彪嫂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彪子也能看得出来这次小千是真的伤心了。因为以前小千虽然看着也不太靠谱,但是他和彪子在一起的时候会偶尔说几句烂话。这次他只是懒散地躺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动画片,安静得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
彪子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他听着小千的描述,觉得那个小姑娘和小千真的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绝配。他想不通为什么绝配还有不走到一起的理由,月老可能正在天上跳脚骂娘也说不定,“这牵的钢筋都被你给整断了!”
他不太会说话,也想不到好的说辞,犹豫了很久,他还是打消了打电话的念头。好朋友走了,他的假期还没结束。他坚定地继续看着喜羊羊,有种兄终弟及,父死子继的忧伤。你没看完的动画片,哥哥我会帮你看完的!
窗外下着夏季特有的滂沱大雨,就像他此刻的心情那样。卷烟燃烧着,喜羊羊又一次打败了灰太狼。六十多集,六十多个一样的结局,灰太狼败得像是扫把星转世。
他想起来第一次和小千见面的时候,他在老旧的商店街里坐着,那是朝海的第一家文身店。外地来的文身师操着一口生硬的朝海话,年轻的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
作为刚开业的第一单大生意,文身师显得很热情,他们在漫长的一下午里不停地攀谈着。谈到女朋友的时候,彪子显得很开心,因为他最近刚新交到了一个小太妹,可是文身师突然变成了哑巴。他好奇地扭过头,想看看文身师到底怎么了。锋利的文身针在他头顶划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少量的血慢慢渗出。
文身师像是被人抽了魂,他戴着口罩也遮不住眼神中的苍凉,好像是已经风化千年的雕像,稍一触碰,就会化为碎片。彪子叫了他几声,文身师才回过神来,他不好意思地擦掉彪子头上的血迹,又重新开始了他的工作。气氛凝固成了胶质,彪子不知道话题该怎么继续下去,善谈的文身师变成了一个没有接收器的机器人,只会机械地工作着。他不记得那天的天气了,但是仍旧记得那个罕见的,一个人在一秒钟内判若两人的时刻。
如果说,无论开头多么美好,总会在最后悲伤的成木成石,那么作为经历过“定局”的人,你一开始,会不会来到这座叫做“朝海”的小城?
彪子粗大的手指在茶几上有规律地敲击着,他头顶的青龙在阴郁的房间内晦暗不明。他极少见地展现出智者才有的沉思状,像是江湖里浮沉了几十载的头目,在规划着帮派的未来。
不合时宜的门铃声传来,打断了他的思考。
在这种糟糕的天气,在这种糟糕的心情,雨中赴会,是闲人,还是仇人?彪子打开门——突兀的黑伞,突兀的黑色西服,昂贵的黑色皮鞋踏在积水里,侯千鸟站在雨中苍白地笑着。
温热的地面蒸腾着水分,而天空中的乌云让它们无法离去,朝海的街道笼罩在茫茫的平流雾中。侯千鸟上前一步收起伞,走进屋檐下,他从口袋中摸出一盒烟,给彪子递了一根后给他点上。
他说,“彪哥,我要走了。”
彪子呆呆地抽着烟,“是吗?”
“恩。”侯千鸟点点头,然后他就撑开伞走掉了,渐渐消失在朝海茫茫的大雨和茫茫的云雾中。
彪子疲惫地转身关上门。他的嘴里是一支上好的高希霸,来自上流社会的奢靡之气流入他的肺中,他却一点都不觉得高兴。他之所以没有追上去是因为,雨幕中的侯千鸟礼貌得像是一位年轻的伯爵,带着贵族特有的优雅、干练、骄傲,以及……骨子里的拒人千里。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侯千鸟,那个隐藏在流里流气、嬉皮笑脸面具下的真正的侯千鸟。上次他这个样子,还是在那家老商店街的文身店里。他终于不伪装了,不是因为和自己交心了,而是因为——他真的要走了。
电视机里的灰太狼又说出了那句有名的固有台词——“我一定会回来的!”
彪子拎起门后的棒球棍,狠狠地砸在电视机上。青烟伴随着焦煳味升起,世界终于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雨,落到喧嚣。
老城区拥挤的弄巷里,孤零零地开着一家店,没有加盟连锁,也不是驰名商标,甚至连店名都只有两个字——“大秦”。如此简洁的招牌的确深得现代工业美学的精髓,但是问题就是太简洁了也不好,很多人一开始都不知道这是一家什么店。来店里吃饭的设计专业毕业的客人也好心跟老板提过这个意见,但是老板丝毫没有要悔改的意思。
老板是陕西人,两千多年前,那里有一个叫做“秦”的诸侯国,横扫了六个国家,至此四海八荒,尽归宇内。老板要的就是这两个字,有容乃“大”,而普天之下皆为“秦地”,“大秦”连在一起,就是家。他带着比那个名为“嬴政”的公侯更加豪情的壮志,来到这个即将浮上世界舞台的偏远之地,一干就是十年。可事与愿违,岁月在磨平他的棱角之前,率先一步磨掉了他的满腔志气。
“不是所有的梦想都会实现啊,不然古时候的君王,怎么会穷尽一国之力也要去看虚无缥缈的气数!”老板长叹一声,又把桌子擦得“咯吱咯吱”响。十年过去了,原本的清漆桌子被他擦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板,新来的客人都误以为店里本来就是原木桌子。
今天又在下暴雨,本来生意就不好,下雨更没有人愿意出门了。老板生气地擦去一片片回潮的水珠。渭南可没有这样的天气,那里经常都是干燥的,云飘得高高的,人们大声地呼喊着彼此的名字……而这里是温润的,温润到有些软溺了……
门上的锒铛响起悦耳的声音,在这种天气还有忠实的食客前来,老板觉得自己的手艺得到了莫大的肯定。他惊喜地回过头,带着陕北汉子特有的豪气,“欢迎光临,您吃点什么?”
门外的人隔着门槛和他对视,“叔,我要回家了。”他用的是陕北方言,在这个陌生的异地里,有种暖心的归属感,可内容听着又让人心碎。
“干不下去了?”老板也用陕北方言回着他。
“恩。”
“进来坐吧,站在门槛上说什么话!”老板热络地把他拉进来,“你喝点栀子茶,我去把你婶儿叫过来。”老板风风火火地跑向后厨了。
侯千鸟握着手中的粗陶杯子,手绘的黑线条高粱穗,土黄色的杯身,温热的栀子茶,不精致,也不细腻,但很适合驱除寒气。
老板娘在围裙上擦着手,“千儿,什么时候走呀?”
“明天就走,订好了火车票了。”侯千鸟笑着说。
“这么着急吗?”
“恩。”侯千鸟又点点头。
“那我们明天也回去一趟吧。”老板娘看着老板,“天热没有生意,不如回去歇一阵。”
“挺好的呀,我们也好多年没回去了,这次咱们仨一起回去,就当是衣锦还乡了。”老板哈哈哈地笑着。
“谢谢。”侯千鸟衷心地说,放着租金昂贵的店不开,陪自己回家,老板和老板娘是真的把自己当做亲人对待。
“谢啥呀?”老板摆摆手,“上马饺子下马面,今儿中午留下来一起吃饺子。到渭南了再去我们家吃裤带面,你叔的手艺可一点都不差!”
侯千鸟只能点头答应,因为老板娘直接拿凳子把门抵住了。
“铛铛铛”的剁馅儿声音从厨房里传来,老板娘在剁羊肉馅儿,老板在擀着面皮,侯千鸟的任务是坐下来喝栀子茶。等到终于要包饺子的时候,侯千鸟才抢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三个人坐在店里一起包着饺子。香油和调料散发的香味弥漫着,一个又一个精致的饺子摆在托盘中。
小时候家里人包饺子,侯千鸟也喜欢上去凑热闹,但是他包出来的饺子一煮就烂,最后干脆成了面皮肉馅儿汤。现在他已经能把饺子包得很好了,他有时间的时候也会给自己做一顿,家里人知道了会不会很高兴?侯千鸟的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老板和老板娘终于松了一口气。
白花花的饺子一个接一个有条不紊地进入沸水中,老板在案板上“邦邦邦”地捣蒜,侯千鸟吹着口哨调酱汁,美味的广东酱油,正宗的山西老陈醋,驻马店的小磨油,鸡精,味精,辣椒粉……后厨里的水汽蒸腾着,热闹着,他们像是有爱的一家人。
饺子渐渐浮上了水面,圆鼓鼓的,晶莹饱满,每一只都是大厨手艺。按照陕北的老规矩,最年长的老板得到了第一份,接着是客人侯千鸟,最后是主厨老板娘。今天的大秦餐厅直接包场,每个人都是眉开眼笑。
吃着吃着,老板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这么好的时候,怎么能不喝酒呢!”他从柜台角落里拿出一瓶有些年份的墨瓶西凤,产自陕西特有的凤香型老酒,价格实惠,口味醇美,每个男人都会爱它。细长的透明线条流入杯中,陈年佳酿甚至有些挂杯的感觉了。老板把第一杯递给了老板娘,老板娘笑着接下。
接着他又把第二个空酒盅放在侯千鸟面前,他一点都不介意和这个同乡“大侄子”分享美味。可是一只消瘦的手覆在杯口,拦下了他的好意。那个嗜酒如命的“大侄子”抬起头笑着说,“叔,我就不喝酒了。”
“为啥呀?”老板愣住了,“你不是很爱喝酒吗?”
“因为……”侯千鸟终于笑不出来了,他又一次成了雕像,像是十年前的那个午后,文青龙的彪子在笑着谈论他的女朋友,年轻的文身师僵立在他身后。他来朝海后第二次暴露了他的本心,是因为自己的“修行”不够吗?老板还在好奇地望着他等他回话呢,“是因为……”他试着想一些说得过去的理由。可是他的脑子里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的谎言能够帮他“澄清”。
他又回到了那片碧绿的茶园,茶树被一簇一簇地种植在坡地上,女孩把一束洁白的山茶花放在他手中,她的裙裾皎皎如月。她说,“千鸟哥哥,下辈子,也让我救你一次吧!”
他忽然挣扎着起身,用一只手捂住嘴巴。剧痛在胃里翻涌,他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他的脚不小心卡在了凳子里,整个人摔倒在地上。他已经很久没有吃饭了,能吐的只有胃里的酸水,他佝偻着腰,剧烈地咳嗽着,眼泪都流出来了,酸水吐了一地。
老板和老板娘赶紧起身过来照顾他,他们怀疑侯千鸟食物中毒了。老板娘小心地挪走压在他腿上的凳子,老板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不吐了,老板伸出胳膊想要把他扶起来。
可他忽然握住了老板伸过来的胳膊,他看起来极度虚弱,整个人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着。青筋浮上他略显苍白的手臂,他的表情狰狞又扭曲,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那样,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因为——我爱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