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2章 尖峰时刻(终)
浓雾区就在眼前。
他们已经换了两次驾驶人,罗亭也下去又和收割者肉搏了一次。剩余八十公里的路上满是被撞碎的路障,被波及的小动物的血液,收割者碎掉的机械结构,以及掘进者III的一只脚——在最后一次战斗中,罗亭用半个掘进者的传动结构为代价,把收割者的整个前护板撬了下来,然后丢进了仅剩的半瓶变异人酸液。
即便经历了这种强度的战斗之后,追逐者和逃亡者仍未死去。
“到了。”瑞伊胸前的病号服已经被崩裂的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罗亭给她做了一下紧急处理。卡车的半面车厢壁被主炮的余波擦中,融化成了一地钢水,顺带烧焦了奇奇的几根羽毛。少女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周围乳白色的雾气和尾随在身后十米,无力突进的收割者,长长地出了口气,随即痛得咬起牙来。
罗亭回过头去,看着大半个身体结构已经被摧毁殆尽,仍然不愿离开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敬意——野兽在觉得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就会立刻逃走,只有人类会有复仇的概念。他在想,自己的判断是否是错误的,虽然这台机器人横冲直撞,没有理性,但是它仍然有某种可以被称为人性的东西。
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腿上的血还没完全止住的少年从侧车窗探出头去,冲着远处的收割者郑重地挥了挥手。
人工智能愣住了——它已经没有再开一炮的能量了,这个人类的行为无法理解——而在这个短短的间隙,卡车没入了乳白色的雾气中,再也无法被传感器观测到。
“再见。”罗亭喃喃地说:“你是一个好对手。”
“你似乎并不痛恨它?”瑞伊捂着腹部,问道。
少年咧开嘴笑了笑:“它也不过是发疯的机器人罢了,它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出于自身的疯狂——这是可以原谅的。”
少女被他那种情绪感染,嘴角不觉也弯了起来:“快走吧。”
如同第一次一样,在浓雾中开了大概五六公里之后,他们遇到了孟子良的防线。罗亭按照之前男人给的指示,在防御圈上绕了五公里左右,找到了那个老孟特意留下的缺口,顺带敲诈了守卫路口的人两卷绷带和一个急救包,驶入了浓雾区的内部。
“我们离终点大概还有多远?在这场疯狂的赛车比赛里?”少年一边把自己腿上巨大的焦痕用绷带缠好,一边问瑞伊。少女已经把卡车停在了一个凹陷的地坑中——浓雾区里面满是这种类似弹坑的东西——她听到罗亭的问题,思索了一下:“很快了,就在前面。”
奇奇爬出车厢,向远处张望——只有他在雾里面有全额视野——“远处有一座小山包似的东西,”他皱起眉头:“我怎么感觉那东西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罗亭的心立刻绷紧了:“别告诉我又是类似收割者那种东西?”
“不是不是。”鸟人摇摇头,打开罗亭的车门:“你不下来活动活动?”
“然后顺便让刚绑好的绷带再崩开?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但是少年最后还是下车了,他靠在发烫的车轮边,美美地掏出一根烟卷,被瑞伊一把抽走了。少年惊愕地看着她。
“受伤了之后抽烟不好。”女孩从病号服的口袋里面掏出一根棒棒糖塞进了罗亭嘴里:“吃糖。”
“唔,唔唔唔……”少年当然记得,这些糖是她离开莱顿镇的时候购买的。
然后,瑞伊也走下车。
用光了敲诈来的绷带和药品之后,三个人身上的伤口终于处理完毕;不过暂时还没有人愿意回到车上——他们这半个月都在卡车上晃来晃去,偶尔着地的时候感觉自己脚下的地面都在晃,当然暂时不愿意回去。罗亭一边吮吸着棒棒糖,一边出神地看着雾气,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在其他地方见过收割者那种东西吗?”少年含混不清地问。
瑞伊摇摇头:“我今年上半年才从心训营毕业,还没有去过帝国以外的地方。”
罗亭突然来了兴致,他坐直身子,疼的嘶了一声:“心训营里面都学什么?”
“很多,几乎什么都学,哲学知识,数学,诗词歌赋,近身格斗,灵能使用……”少女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我如此形容,你可能觉得和一般的学校没区别。”
“我不知道,我读到高中就辍学了,而且还是网课。”少年挠挠头。
“心训营的毕业生数量和入学数量的比例是1比15,”女孩竖起一根手指:“没有毕业的学生并不是退学了——他们都死掉了。”
罗亭张大了嘴看着她。
“这套理论是很久之前帝国上层非常推崇的一种理论,即,灵能本身是我们帝国人在漫长的战争中产生的,那么生死之间残酷的训练就可以培养出最强的灵能者——这个理论本身没什么问题。”女孩平静地说,如同她描述的不过是学校食堂窗口的菜单这种小事:“2270年的时候,帝国一共有四种这类院校;现在只剩下了一所,就是钦天监主持的心训营。”
“为什么?”少年问道:“既然可以稳定地产出强大的灵能者,按理来讲这种模式应该被推广才是啊?”
瑞伊看了他一眼:“因为死亡率太高了。毕业生和死去的学生的比例是一比十五,毕业的学生自然至少是登堂境的高手,但是剩下的十五个人难道就必然是无法觉醒灵能的人吗?并不是。”女孩的语气很平静,不过罗亭听出了一丝愤慨:“事实上,心训营里面的人大多数都是常人眼中的天才——他们本身几乎就可以达到登堂境,只不过是时间可能稍稍靠后一点而已。”
少年大体上明白了:“我去,说的对啊,这岂不是亏大发了!”
“所以说,现在心训营基本上只有那些潜力不足的孩子,或者类似我这种出于政治考量不得不去的人才会被扔进去。”瑞伊叹了口气:“老实说,我在进去的第三天就差点死了。”
奇奇插嘴道:“这倒是和我们勇朵拉人的斗士大会有些相似,都是死斗之后取一个最好的人作为冠军。”
“你们那个大会不是选大可汗的嘛,”罗亭拍了拍鸟人裹着绷带的肩膀:“人家这可是学校。”
“疼疼疼!罗亭你是人啊?”
“安菲列夫家族从联邦逃到帝国,第一代家主的价码就是,每一代都会有一位身负特殊灵能的人作为帝国的死士。”女孩看着准备和罗亭割席断交的奇奇,静静地说:“上一代是我的叔叔,他的灵能理论是‘窥探繁星’,可以在自己濒死的时候看到想要看到的未来。”
罗亭扭过头来:“啊?”他突然感觉背后有些发凉:“那他……”
“我没见过这位叔叔,他十九岁的时候就死了。”瑞伊静静地说:“他从心训营出来之后的每一天,都在钦天监的精准计算下被用各种手段送进濒死状态,然后再救活——他看到的未来被写成了一大本书,其中就包括大可汗的崛起和死亡。”
少年咽了一口唾沫,奇奇也凑了过来。
“包括我的叔祖父……都是一样的。”瑞伊抱着膝盖说道:“十二代人里,作为交换给帝国的商品的族人只有一个人活过了二十岁生日,其他人都很快地被消耗掉了。一般来说,也只有下一位被选定交给帝国的族人和家主会知道这些事,普通的孩子很快就会忘掉家中还有这一系的人存在。”
罗亭叹了口气:“这也太残忍了。”
“这就是异邦人在帝国生活所付出的必须代价。”女孩倒是无谓地摇摇头,刚才那种脆弱的神态如同清晨的露水一般瞬间消逝了:“我是自愿作为死士来到心训营的,所以并不后悔。”她转头看着一上一下认真倾听的两个脑袋,心里有些好笑:“倒是你们,我来图克三之前从来没想过会有每天担心自己饿死的人。”
“我的大小姐,帝国很多角落都有这种人,你在星间以太网上看到的主播可能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边境星域住在格子间里的技工每天都在为超市里菜叶子的价格发愁。”少年摇摇头:“你再看看那些勇朵拉人,他们曾经横扫了半个银河,现在被迫和我们一起在垃圾堆里活着。”
“所以说,确实是我浅薄了。”女孩点头:“对不起。”
罗亭的脸略微有些红,他摆摆手:“不至于不至于,我最讨厌比惨了,没什么可比的。你看,咱们现在还能坐在地上喘一口气,”他举起手里的棒棒糖杆:“还有糖吃,我觉得挺开心的。”
“你这开心也太廉价了吧!”鸟人嚷道:“至少要有披萨吃才算开心啊!”
少年一把按住鸟头:“你究竟是勇朵拉人还是猪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笑声。当他转过头的时候,瑞伊仍然是那副样子,表情很淡,望着天空,蓝色的眸子毫无光亮。
“总之,”罗亭点点头:“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他扶着车厢壁站了起来,对着面前浓雾笼罩的荒野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你看,我们面前是如此辽阔的大地,而拾荒者可以自由地在上面游荡,想要在哪个垃圾堆里睡一宿就在哪个垃圾堆里睡一宿,万一运气好,碰到了你这种大主顾,还能咸鱼翻身做主人。”他扭过头对女孩笑了笑:“就算我生来注定是一个捡破烂的,直到我死我的一生也都在捡破烂中度过,也不代表我的思维就要被这个垃圾场束缚一辈子,”少年的眼睛闪闪发光:“‘即使我被关在果壳之中,仍然自以为是无限空间之王。’”
“《旧日SOL III》里面莎士比亚的台词!”奇奇喊道。
瑞伊叹了口气,心想这是莎士比亚写的,可不是莎士比亚的台词。不过她没有说话,毕竟她面前这两个人是一个纯文盲和一个半文盲,指望他们读过旧地球时代的文学著作还不如指望母猪会上树。
“和游戏无关啦……我就是觉得,我要看更多的东西,学更多的东西,即便只能在垃圾场里面修破烂,我也要做修东西修的最好的人。”罗亭笑了笑:“即便过去杀过人,做过很多错事,我也希望未来能够更好——你可能觉得可笑,我们就是靠这种微薄的希望活下来的……”
“不,这不可笑。”瑞伊打断了他的话:“这不可笑,罗亭先生……罗亭,”女孩认真地看着他:“我很羡慕你。”她在心里想,如果我也能像你一样活着,该有多好。
少年呆呆地道谢,三个人各自思考着心事,看着天边的太阳缓缓沉下来,在雾气的包裹中,黑暗降临了图克三的这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