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2章 间章 大侦探王尔德(下)
即便已经过去了五六年,房间里仍然萦绕着腐臭的味道。鲜血在常温下三天就会腐败,招来嗡嗡的苍蝇,一个月过去就会干涸,一年之后,连食腐昆虫都不会再来光顾这摊痕迹,只有血液里面的铁离子会渗透在墙上,为曾经的惨剧和暴行留下证据。
王尔德站在那间地下室的门口,推开了带有一扇小窗的门,看着里面的场景。
正对着门的,是刑具架——雷克斯探长曾经是联邦的特战队出身,了解如何能够对一个人造成最大的痛苦——那座腐朽的木架上放着无数精巧的刑具,没有一样东西是一样的。即便数年过去了,它们也没有生锈,仍然在透过大门的微光下闪烁着。
刑具架和大门之间,是一张巨大的,平置的十字架,上面染着鲜血的钉子早已锈蚀不堪,似乎一碰就要变成一滩碎屑。奇怪的是,上面的血却是铜绿色的。这不是人类的血,事实上,王尔德很清楚,这是勇朵拉人的血的颜色。
他走过十字架,躬身从地面上捡起一片沾血的羽毛,夹在自己的书页里。
“出来了?”地下室的管理员看到少年面色如常地走出来,赞叹地冲他竖了一根大拇指:“老实说,我们早就想雇一些家政服务的把这间地下室收拾一下,但是没人受得了里面的味道,再加上听说雷克斯探长是死在这里的,就更没几个人愿意接这种活了,我们干脆就把它这么放着。”
“谢谢您。”王尔德点点头,挥手致意,然后走近了旁边的电梯里,按下了七楼。
老旧的电梯发出隆隆的响声,晃动着。
很快,随着刺耳的滴滴声,电梯的大门打开了,王尔德走到了704公寓前——这就是雷克斯探长曾经居住的地方。大门上还贴着两张封条,显然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少年撕开封条,轻松地拧碎了门把手,大踏步走进屋子里面。
屋子里出乎意料地很干净,不过积了不知道多厚的一层灰。王尔德走进了卧室,家具仍然都在,墙壁上被重新刮过白,显然楼房的主人还是想要把它租出去的,但是已经没人愿意租这种东西了。
他回忆着警备队案卷上的场景。
这是一间两室一厅的公寓,雷克斯·劳伦斯探长和他的妻子苏芳就住在这里。
覆满了灰尘的地上,仿佛又重现了当时警备队用白色粉笔画在地上的圈。
他轻声地念道:“死者一,女,被发现于客厅和卧室间的大门前,身上洒满了奶酪通心粉。死因为窒息。”
少年转过身,目光透过七层混凝土:“死者二,男,被发现于地下室正中心的十字架上,死因为背后遭到重击而死。”
他对着面前的空气,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呢?罗亭?你离你渴望的生活,只有一步之遥啊?”
案卷上的字句在他脑海中环绕着。
死者三、四、五,区划警备队成员,死因均为头部遭到手制子弹的直击。
死者六,交警,死因为心脏被不明重击击碎。
死者七,垃圾场守卫岗哨,死因为头部被割掉。
“他又回去了。”王尔德看着空气,仿佛能在那里看到十一岁的罗亭。那个时候,他已经打了一针基因剪裁液,拥有了自己的灵能的雏形,虽然没有现在这么强。
可是,为什么?
他走进最后一间卧室。
这间卧室恐怕并没有被动过很多次,墙壁上还装饰着小汽车和火车头的贴纸,被子是蓝色的碎花薄被,床头放着一只巨大的毛绒熊。床边是一张小书桌,书桌上甚至还有一个蓝色的月亮的挂饰。
在叠的整整齐齐的薄被前,床的正中央,是一套童装。
王尔德环顾了一圈,这看起来就是一间正常的儿童室——
等等,这墙纸未免太新了。
少年伸出手,撕掉了满是灰尘的墙纸。
他愣住了。
王尔德将右手按在墙上,下意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
“阴谋,这一切都是阴谋!”
“他们要杀了我!杀了奇奇!杀了这些……”
“钱是他出的!”
“骗子。”
他的嗓音有些干涩,最后念出了最下面的一行字:
“杀人者,罗亭也。”
王尔德有些无力地放下手,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灰鼠”这个名字的时候,王尔康告诉他的那些话:
“你对这个名字感兴趣?他是荒野上最好的食腐者,最强的拳手,也是最能活的耗子。有人花五百帝国金币雇佣他押送一群勇朵拉奴隶,结果被帝国警备队发现了,他硬是干掉了三四个警备队员,打爆了两台警备队的‘游骑兵II’外骨骼,然后跑回了垃圾场——哦,据说他还杀了某个警备队员的全家。”
“什么?我哪知道他做这些事有什么原因?我们拾荒者不都是这样吗?”
“你管这些做什么?你别去惹这种人,我们老王家好歹还是正经人家,你去对付一个亡命之徒,能打得过还好,打不过,他每天在大门口监视我们,伺机上来咬一口,谁也没办法啊。”
“对了,他最后放走了那些勇朵拉奴隶,因为走私贩子没给他钱。”
少年坐在曾经属于罗亭的那张儿童床上,掏出自己的笔记本,一页一页翻过去。他感觉自己已经接近了这个故事的真相——全貌,但是还差一点,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
为什么奇奇会信任这个人?
他想起当他最后一次离家的时候,王尔康看着那天的拍卖纪录,发愣了很长时间;“灰岩”的人,赤流王家的人,他的父亲,为什么都对这个年幼的孩子有一种独特的关注?
退伍兵。
王隽是退伍兵,雷克斯是退伍兵,这颗星球上的老兵数量似乎太多了。
大可汗。
大可汗已经死了,是……帝国皇帝的哥哥,冠军侯罗威远击败的,而不是像历史书里那样,是帝国皇帝杀死的。他记得他的父亲对他说。王隽语气里充满遗憾,像是感慨自己错过了什么伟大的事情一样。
他的父亲是灵能者,也是基因战士。
为什么雷克斯要去买一批勇朵拉奴隶?仅仅是满足他的施虐欲望?
雷克斯历战多年,就算是不能人事,他的战斗经验还在那里,为什么会被十一岁的孩子杀掉?
灵能者不可能是基因战士,这也是教材里面写的。
罗亭是灵能者,也是基因战士,少年脑中想到,他用自己的战斗亲自确认过。
罗亭,罗亭……Rudin……罗……姓罗……
少年怔怔地坐在床上想了好几分钟,仍然想不明白。他丢下手里的碎墙纸,准备站起来,手里的终端却响了,是他的大哥,王尔康。
“你在外面玩够了吗?”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公事公办。
“出什么事了?”
“有几个帝国人跑到垃圾场的管理层,不知道说了什么,马上垃圾场就要戒严了,你要是现在不回来,就回不来了。”
“我回来做什么?”王尔德嗤笑一声:“我才不会去当你们的打手。”
“这是我们几个的一致决定,”王尔康说道:“既然你在调查那个人,我们决定,还是把二叔嘱咐给我们的事情转告给你。”
“我爹?”王尔德捋了下额前的头发:“他说什么?”他冷笑道:“他怎么还玩起遗计这一套了?有啥话不能直接和我说吗?”
“他告诉我说,灰鼠那家伙是冠军侯的后人。”王尔康叹了口气:“你不要再查他了,赶快回来。再查的话,帝国的制置使一定会找到我们的。”
少年愣住了。
是的,这个答案很简单啊。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和罗亭不知道这件事。
整件事情在他的脑海中连成一个可以解释的结论。
“这个拾荒者在从我父亲那里离开之后,带领当地的一支小队伍走出了沙尘暴,因此被当地人认为是有能力的向导。”他对着电话低声说道:“然后,被雇佣去押送一支勇朵拉奴隶走私商人。走私的奴隶中,有一只叫做奇奇的鸟人。”
“你说什么?”王尔康听不清。
“深度花园……他在那里生活了半年,应该也理解了我爹常说的那句话,孩子们是无罪的。”王尔德说道:“他无法忍受捕奴队的做法,因此放走了这些奴隶。”
“但是捕奴队不会放过他,”电话那端的男人也明白了他说的话:“据我所知,他在慌乱地回击和逃窜之中,恰好和那只叫做奇奇的鸟人同路,一起跑到了垃圾场之外。在城市里,是那只鸟人一直在照顾他,否则他应该已经死于重伤带来的并发症。”
“雷克斯探长是认识他的,是他购买了那些勇朵拉奴隶——只是诱饵而已,恐怕那些鸟人里面有什么大人物。当然这只是细枝末节。”王尔德咬着牙说:“罗亭一个人的价值比那些鸟人加在一起都大,他诱骗少年作自己的养子,却囚禁了他的朋友,因为鸟人发现了他家中的秘密——”
“……”王尔康完全不清楚这件事情,他有些震骇地看着电话。
“罗亭肯定是通过什么手段,或许是有一天看到了地下室里的场面,或许是听到了雷克斯·劳伦斯的话,总之,他知道这个人要杀掉他。”少年握紧拳头,对着电话低声说道:“是的,雷克斯是联邦人。恐怕,他曾经和冠军侯有什么仇怨。”
“这件事情已经不可能有人知道了,当事人都去世了。”王尔康沉沉地说。
“罗亭认为所有人都骗了他,美好的家庭生活,温暖的养父养母的感情,都是高级骗术……”少年一拳砸在书桌上,整张桌子都碎掉了:“可是这和苏芳是没有任何关系的!那个女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丈夫做的一切,还在为她最后终于拥有的孩子做奶酪通心粉……”
“你怎么知道?”男人问道。
“因为她对这个孩子没有任何防备,她甚至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家庭妇人。”王尔德低沉地说:“首先,如果她和她的丈夫一样想要杀掉罗亭的话,只需要下一点毒药就可以了——在三周的生活里,二十一顿饭,罗亭根本活不到最后;其次,如果她也是同谋的话,罗亭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放下警惕之后,雷克斯探长就会杀掉他;恐怕正因为害怕被妻子发现,雷克斯才不得不使用那间地下室。”
“这是倒果为因的推论!可能性有很多种!”
“更重要的是,苏芳是彻头彻尾的帝国人,她没有任何理由去杀掉冠军侯的后人——她没动机。”王尔德的呼吸中带着愤怒:“罗亭杀掉了苏芳之后,带着他的武器走进了地下室的大门——”
“雷克斯探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施虐狂,他在失去了那种能力之后,恐怕只有血液和惨叫才能让他感到快感了——然后,在他最开心的时候,罗亭打开了大门,”少年继续说:“他的灵能理论,我亲身体会过,不要说一个改造程度百分之三十的联邦义体人,就是理心境,运气不好,被偷袭,也会被他把心脏一把捏碎。”
少年深呼吸了几口满是尘土的空气,冷静了下来:“然后,他扛着他的朋友去楼下买了几串烤肉……”他捂着嘴,有些反胃:“那个时候的罗亭,恐怕已经半疯了,他认为每个拦在他面前的人都是雷克斯的同伙,于是一路杀了过去,直到逃进垃圾场里。”
“事实上,最后,那些警备队的人可能只是想盘问他,并不是真的要杀了他。”王尔康叹了口气:“但是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王尔德站起身来:“于是,最后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击杀了半个小队的帝国警备队的,善战而强大的拾荒者,而不是一个因为所有可依赖的长辈都去世之后被人欺骗而发狂的孩子。”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在擂台上,赤膊的少年对他说话的那个场面。
变强,要变得更强,至少不要输给我这种人渣。
为幕后交易的受害者而愤怒,是高贵的行为。
“你是人渣?”王尔德咬着牙说:“开什么玩笑!这个故事里,真正的人渣只有一个!”
受害者拿起屠刀的一刻,究竟谁是加害者?
他咔嚓一把合上终端,不顾对面王尔康的大声斥责。
不是任何事情都可以被简单的对错判别,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正确的。
“他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杀掉了无辜的人。”王尔德喃喃地说:“但他没有逃避。”
那一天之后,只有机修师罗亭,没有雇佣兵灰鼠——他不愿面对帝国军队,不愿再去挣那一份用别人的血染红的帝国金币。任何一个拾荒者都可以迅速与自己和解,没错,他们都是无辜的,都有自己的苦衷,都是逼不得已——更何况,难道平日里,在垃圾场,他们就没有杀过无辜者吗?
但是罗亭没有,他没法把杀害无辜者这种事情视作理所应当。纵然法律可以判他无罪,良心的法官仍然没有停止对他的审判。
“罗亭先生,”少年突然笑了起来:“是的,与敌人战斗,是双方都抱着战死的觉悟而一决生死的;但是屠杀不是战斗——”
宰杀猪羊的话,并不算战斗。
少年没有再说更多的话,他轻轻走出卧室,关上了屋子的门,在物业惊异的眼神中离开了这栋小楼。
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那只鸟人会信任他。
“再次见面的时候,罗亭先生,我会把这个问题再问你一遍的。”他看着面前呼啸而过的汽车,轻声地自言自语道。